攝影和文學的還魂術

我從往昔一本專門記錄臨時偶發的攝影隨想的筆記本上讀到一句話：「好的攝影作品必定觸及了本質，抑或揭示某種生存的真相。」關於本質，關於「真」這樣一個極具魅惑力的字眼，它必定和一個生命的本初質地，甚或當下與另一生命體產生真正的連結有關，是一種「進入」和「穿透」；讓我明了箇中道理的卻是折射自一枚已經歷過許多時差，事過人杳，我才意會捕捉當時它向我投來含藏溫潤的目光，委實其中如火如荼的深意。反正它決不會是又一張無關緊要，停留在模擬外象，只對個人產生意義的那種相片而已。

只要觸及本質的愛與痛皆有如切膚，因為它與生命和死亡有關，就像不可能迴避死亡，去理解生命；亦不可能未曾受過精神抑或肉身的禁錮，而能去領會自由的真義。攝影不僅止於攝影，生命應立於攝影與文學之前。關於一個對於自我有著重大意義的另一生命消殞，最令人傷慟的莫過那個僅屬於彼此舉世無雙、決無僅有的情誼品質的永遠逝落。如Andre Gide（紀德）的悼亡妻文〈遣悲懷〉中述及：「就因為我認識了她，才使我常常感到自己不過是塵世一過客，參加人生這場競賽而不過分相信人生，因為我已由她身上看到一個比較不易捉摸、卻是更為真實的現實；和她在一起，我就感到那一點。失去了那個靈魂所發出的純潔的聲音，我就覺得從此以後所聽到的只有凡俗的聲音，陰沉、微弱、絕望的聲音。」

那貌似隨機的愛的揀擇對象之上，也就是所謂的「偶然性」之上，有個超越時間、空間原則，心靈先於肉身的靈犀相知。既然如此，那就必然有個超越生、死的先驗本質存在，「永恆」是先驗的質素，不受囿於成住壞空。

或者換種方法來說，借屍還魂術可以不只流於蒙昧愚騃，優秀的肖像攝影家和文學家可以辦到！猶如Beatrice之於Dante Alighieri（但丁）的意義，但丁將Beatrice用荷馬的話說「伊非人間豔，而為神之伴」。但丁在九歲遇見同齡的Beatrice，他形容那次初見，可以聽得見自己脈搏裡面發出強烈的震顫，而那決定性目光交接的一瞬，自此命運即來叩響他人生的鐘磐。即使Beatrice早逝，但丁始終停留在對於Beatrice的單戀地位。儘管如此，終其一生如同Beatrice這名字所隱含的「祝福」意涵，依舊對但丁形諸影響。在但丁最為知名的大作處處可見Beatrice綽約的身姿，昇華成一種更為堅毅、生生不息，流芳的創造性力量。

希臘神話裡的奧斐斯入冥救亡妻，冥王答應他的請求，唯有個但書：「在未順利出走冥間之前，千萬不許回頭！」攝影和文學雖然根植現實，實則遠乎現實其上。

花與鬼魂

給來自另一星球的你：

臨睡前，你會寄來一首音樂。你為一天當中不同時段給我不同情緒的音樂，我知道藉由旋律承載，無法單靠文字語言表述完全你的抽象心緒。如同我喜歡每天給你一張我拍的相片，每張特別為你挑選的影像日記，皆是一封附上不同通關密碼邀請函。你讀我照片的直覺既準確又深刻，正是你令我益發愛上這猜謎小遊戲。

給你這張題名為「花與鬼魂」的照片，題目沿用自張愛玲〈炎櫻語錄〉裡蝴蝶與花的意象。然我想像掙脫肉身羈絆的靈魂，化蝶。在通往忘川路途與前生所愛，作最後一次至深懇切的凝眸回顧，記住然後忘掉。你說美極了，從你開心的反應，可以知道你內在同樣住個未經世故溽染的青少年。

攝影如此有趣，愈抽象愈發凝練像詩。攝影貌似往外尋訪，其實是向內回歸攝影者自心。美感共鳴抑或接通來自作品意在言外的訊息依憑的是心靈相通，而不倚仗語言。你我是彼此的鏡子。

關於語言，你說以你來自另一星球之心深深讀我，就像置身於大自然中感受雲霧、四季的陽光、走在雨中和目睹太陽雨的彩虹那般不需依靠語言文字，如此自然的事，而僅僅是「存在」這一件事也就夠令人感動的了；如同海豚能輕易突破因為海底距離構成的重重障礙，倚靠的是一種類似回聲定位器的回聲音波，使得視力不佳的牠們，可以隔著遙遠距離，接收來者或善或惡的訊息，這是大自然的奧祕。

你說這個地球已然經過四十五億年的歷史洪流，我們相遇在此，輕易穿越地域和語言的侷限，在不早不晚的時刻相遇，本身就構成了奇蹟。這讓我想起舊約聖經裡巴別塔的傳說，遠古先民原本操持相同語言，直至人類妄圖建造通天巨塔潛越上帝的居所，上帝從此潰散瓦解人類力量，人類不再訴說同一種語言，不同地域加上彼此語言的隔閡，不再團結，從此相互猜忌。

我知道你懂得，我與你交換的其實是來自彼此靈魂深處的密語。

荒漠裡開出花

給來自另一星球的你：

那天當你提到自己名字有「荒漠裡開花」的意涵。我突然想起曾在鄉間路拍攝的相片。那是一個陽光若有似無，吹送徐徐微風的冬季早晨，不遠前方他戶人家屋簷底下，有一叢剛被採摘的白色菊花矗立於陰影。隔一段距離看菊，陰影和漸層的光，猶如透過柔焦鏡氤氳上一層夢幻晶瑩，一切都顯得輕飄飄。我用110mm鏡頭拍下我腦海所見那幾朵兀自掙脫地心引力，浮於半空的菊花。

你說荒漠同時也意指人心的狀態，這我知道，但我並沒有打算繼續往下追問你，指的究竟是自己還是意指眾人？語言文字經常是一堵牆，充斥各式歧義，不如直接將文字語言鬆懈開散，令直覺自動浮出意識層面，它可引領我，穿透你的皮質層，直接看見你。

你的肉身薄而透明，時光自你身軀穿行流過，那飄浮、無重力的姿態是自由，抑或深究其實只是花莖脆弱易折？輕與重，如此永恆的悖論。尤其在愛情之中，自由與責任分處截然兩極的路徑。正如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所述最沉重的負擔是最激越生命實現的象徵，而完全沒有負擔的存在，令人感覺飛起，自由卻又無足輕重。

曾經跟你提過我對你最初的印象，讓我想起紛飛於空中的棉絮。你訝然於我的洞察力，想對你說從你身上看見的，何嘗不是同樣來自於我自身！題名為荒漠裡開出花來的這張相片，其實正是以你為名的肖像照，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這個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