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年歲多大，人皆有愛與被愛的需要，就像希臘神話裡小愛神與其孿生兄弟安特洛斯。一說安特羅斯的出現是由於艾芙洛黛緹（即羅馬神話的愛神維納斯）為了化解小愛神的孤獨，讓安特洛斯作為小愛神的玩伴，亦象徵愛需要回饋。安特洛斯的外觀蓄有長髮，背上長有蝴蝶翅翼，翅膀上有羽毛；手上拿著鉛箭或金棍，是拒斥或接受愛的武器，大略與小愛神相似。

其翅膀與羽毛，皆象徵輕盈之物，是蛻變是轉化，亦代表愛的「虛無」與「飄忽無定」。現存於倫敦大英博物館裡有件阿普利亞紅繪雙耳罐的館藏，其上繪著艾芙洛黛緹手持命運天秤，秤的兩端分別坐上安特洛斯與小愛神。在艾芙洛黛緹的前方，一位不知名的男子緊盯天秤的結果。小愛神與安特洛斯所代表的愛與「回饋之愛」必須維持在一個平衡的狀態，標記著人類無始以來有這兩項基本需要。

然事實上，愛與被愛很難在同一對象「持續」履踐，且至死不渝；世上雖有白首偕老的難得佳偶，但比起話不投機半句多，因為生活的一切，損耗殆盡愛的初衷的怨偶來，比例上還是天地懸殊。

我絕對相信天底下有渾然天成的伴侶！我有幾位在各自藝術領域卓然有成的忘年莫逆之交，是他們讓我深刻明了原來人無論多大的年歲，同樣都有愛與被愛的需要。以Z來說，當初與軍隊來台，算得上是最早一批來台灣的外省籍人士，甫從師範畢業即來台灣擔任教職，風華正碩的他從此便與妻兒各執天涯兩端。在那樣風聲鶴唳的年代，其後又遭受白色恐怖的無妄之災，這一坐就是人生最精華的十三年過去。出獄後，已無學校敢錄用，從此便只能以寫字賣畫維生。

人生最安穩的年歲當屬進養老院之後。在台灣舉目無親的他，遇見了另一名喪偶的L奶奶，兩人年齡相當，已進九旬。我時常暗自納悶這兩人，原本既無共通話題，操持的語言亦不同，又患有重聽的兩人，這該如何溝通？又如何表達愛？我曾好奇問Z，Z強調有誰能像與L擁有如此的和諧！

直到最近某一天，在我眼前迸現最美的一道風景；我終於明了愛，可以全然無涉於文字語言，這對於向來依恃文字甚深的我，可謂帶來不小震撼。

Z用完餐，L奶奶會從房裡走出，默默將Z的餐具收拾洗淨，再將牛奶或切好的新鮮水果端來給Z。在那剎那，是極致的溫柔熨撫了L奶奶臉上的紋路，瀲灩起含苞待放的青春顏容。爾後，L奶奶會與用畢餐點的Z在一條狹長的桌子相對而坐、默然無語，這一切恍如自亙古延伸而來獨屬於L與Z之間愛的儀式。那天，L奶奶打起盹來，Z靜靜讀報。在他們周圍彷彿圍攏起一座透明卻堅固的屏障，時光暫時凝止，唯愛在其中熠熠生輝。突然之間，Z響起如雷貫耳的噴嚏，其聲之巨！驚醒L奶奶，唯見L奶奶眼眸裡飽含的溫潤愛意，靜靜看Z。我被她眼裡的繾綣所震懾，久久不已。

令我想起占據自我命裡那屹立不搖座標的青春永恆戀人。青春所代表的奮不顧身、無畏和單純，和一生僅有一次的義無返顧，同時也使得熱情有其單一的配額限制。我和他之間熱情從來無須刻意，感官的記憶遠比心靈更為真實穩固，文字語言在此全然讓位；當他雙手來回輕撫我手，或在他深情凝視我在他的懷抱之中，我會有消融的錯覺與幸福感。

在那一刻我懂了！有天生適合與不適合的戀人，一切無須勉強；走了，祝福。在愛中，做真實的自己，就讓這一切保有原來的樣子。

柏拉圖的《斐多篇》述及愛的回饋，也就是對於安特羅斯有著極動人的描摹：「那情欲之波的一部分被吸入他的體內，填滿後又再倒溢而出，回到來源處。那美的情波也一併返回，再次進入那被愛少年的雙瞳。眼睛是座天然的渠道，情波通過此流入他的靈魂，給他的靈魂注入新鮮活力，滋潤靈魂的羽管，使之生出新的羽毛，所愛的人就像是一面鏡子，在其中映照我們自己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