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一次聽到長者這樣說:「咱台灣人,係嘸人會謳誄(讚美)自己的孩子的,那會被人笑啦!」所以上一代的父母口中,絕少說出自己孩子的好話,生怕被他人笑,也怕孩子恃寵而驕;這種教育觀,與現代「用鼓勵代替責備」的理論大相逕庭。不過,我倒是在我家鄉見過一個例外的長者。
徐葉秀妹老太太是埔里鎮上「龍南漆器博物館」的大家長,今年八十六歲的她,是四代同堂的徐家核心人物。一進博物館,常可看到她裡外辛勤工作的身影。她不但身體健朗,而且口才便給,聽她說話,就像聽歌謠一樣順耳動聽。
徐老太太普通話說得很溜,她每次說到徐家如何種漆樹、做漆器的歷程,就是一段精采的口述歷史:「我們家本來是住在銅鑼的,後來搬到埔里來種漆樹、採漆外銷日本,也做過木碗木盤……採漆、製漆是很辛苦的工作,我先生身體又不好,所以我的兒子真的很可憐呢,尤其是大兒子玉富,半工半讀完成學業卻能寫了一本研究漆的書,得到許多人的肯定……其他的孩子媳婦也都很孝順,我做人很有價值啦!」
我認識徐家愈久就愈佩服他們。
記得「九二一大地震」時,當我趕回家鄉探視,看到他們一大家子在緊鄰埔里國中的圍牆邊,搭起的帳篷像搖搖欲墬的家族命運,屋宇毀了、孫子也在震災中往生了……當我淚眼婆娑時,竟然是徐老太太不斷安慰我。
徐老太太口中的家人,不管是往生已久的丈夫,或是每個兒子、媳婦、孫子,甚至說到她自己,個個都是很勤勞刻苦、很乖也很可憐的,這都是百分百的事實,她不誇飾,但也不謙抑,該讚美、該憐恤的,她都大方地說給來客聽。
她的三個兒子,都已經是國家級的專家、藝師了,站在她身邊,還像個孩子般垂手受教,聽到老母親的讚美,就露出靦腆但很幸福的表情。
我到徐府為老太太寫像這天,她身體不太舒服;但當她知道我來了,還是勉強下樓,而且還一直稱讚我,畫好後,她一直謝謝我把她畫得那麼漂亮。
聽到徐老太太的讚美,我真的覺得我畫得很好,生出無限歡喜。
想想以前的長輩們實在太壓抑,像徐老太太這樣,善用慈悲柔軟的言語來讚揚、訓育子孫,不是既溫暖光明又充滿力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