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蕾娜．歐迪許

其實，我們不是痛苦的絕緣體，我們看到的悲傷和痛苦，將會用某種形式回來侵擾我們。所有的疾病、依賴與死亡也是。現在回想起來，我們用以停泊的錨，反倒把我們拉下去，讓我們沉沒。

但從我收到的紙條和電子郵件來看，我們（不管醫師或病人）都是一樣的。也許受傷的機制不同，但我們都面臨同樣的深淵。然而，即使在黑暗中，如果我們能拉近彼此的距離，傾聽彼此的聲音，分享祕密，原本孤單的聲音就會互相增強，變成力求改變的音浪。

無論如何希望總存在

有一天，我在醫院信箱發現一封信。我看了之後，隨即跑到加護病房，找那位請每一個人幫她寫祝福卡片貼牆上的病人。先前，她為了肺臟移植苦等了好幾個月。信上寫道：

歐迪許醫師，我想讓你知道，我已寫好給病人的卡片。你叫我們寫的那天，我沒寫。第二天，也沒寫。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就是寫不出來。對不起。後來，病人等到器官，接受移植。我看到她站起來，甚至可以走路，我終於寫好給她的卡片。但我無法親自把這張卡片交給她。我實在很尷尬，我想她一定不記得我了。所以，我決定把這張卡片交給你。不管怎麼說，這是寫給她，也是寫給你的。

信中附了一張索引卡大小的紙張，上面寫道：「謝謝你教我看見：無論如何，希望總是存在的。」

我站在辦公室，展讀來信，淚水泉湧，每一個字都變得模糊。

我們是療癒彼此的光。

我們受到各種創傷，痊癒的方式也各有不同。我的傷口也是。我有一道疤，白白的、細細的、直直的，長約二十公分，從我的胸骨往下，直到肚臍。這是外科醫師手術刀切開的傷口。為了清除肝臟病灶，我半個肝臟都得切掉。切口整齊、乾淨，可直接縫合。

有些傷口很大，邊緣不整齊，組織缺損嚴重，就不能整齊縫合起來。這樣的傷口只能等待新的組織長出來，慢慢癒合，組織缺損的地方會一層一層填補起來。這種傷口會留下一大片醜陋的疤——你的身體像是被內戰蹂躪的城市，滿目瘡痍。傷口的復原，就像是一段哀悼的歷程。我們的身體需要集結裡裡外外的資源，承認、宣布損失，讓支援系統來填補空缺。儘管每一個細胞、每一塊組織都覺得自己力量不足，但是團結起來，依然能提供必要的支援，形成一個再生的網絡，彌補缺損。這是重建，而非奪回。

所有重大創傷，都是這麼復原的。

即使我們的傷口潰爛、模糊、無法縫合，也能癒合。寫紙條給我的人、寄電郵給我的人、在走廊攔住我的人，這些人集合起來，填滿我的缺損、填補我的虛空。這樣的人就是我們的盟友。我們該聆聽病人和家屬的聲音，不管做什麼，都記得他們的聲音。我們必須一起學習，視彼此的殘缺和傷疤為勛章，願意從病人的角度來看。每天，我們努力把缺損一層層補起來，讓人看見希望，把破碎的世界修補起來。

將殘缺傷疤視為勛章

多年前，我認為傷口癒合很簡單，就是止血、發炎、增生、重塑。現在終於知道，要痊癒，你得謙卑，誠實面對自己，你所背負的痛苦有如被一整個海洋壓著。儘管我知道必須繼續向前，強而有力的海浪卻不斷拍打過來，暗流隨時可能把你捲入海底。我們都知道這種感覺。儘管我們的船破了洞、進了水，仍得一邊航行，一邊修補，最後還是補好了。

因為沒有人應該滅頂。

（本文摘自天下文化出版《休克》一書）

蕾娜．歐迪許（Rana Awdish）是美國亨利福特醫療體系加護病房主治醫師，內科、胸腔暨重症加護醫學專科醫師、肺動脈高壓治療中心主任，也是該體系的照護經驗計畫醫務主任。她曾經在懷孕七個月時，因劇烈腹痛被家人送去急診，沒想到踏上一條瀕死之路，先後歷經三種休克。從醫師變成病人之後，她才發現醫護人員往往用冷漠的眼神、疏離的態度，來看待病人所承受的痛苦與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