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義將機車橫停在醫院側門紅線。
「先生,那裡不能停機車。」警衛從窗戶探頭。
「門口那麼寬,救護車可以進出啊!為什麼不能停?」阿義比手畫腳,刻意脫下安全帽露出光頭和胳臂上的刺青,「救護車跟遊覽車一樣大嗎?騙肖ㄟ!」
警衛手指救護車進出禁止停車警告標誌。
「你叫警察拖吊啊!呸!」阿義朝警衛室門吐檳榔汁,邁開八字腳,逕往急診室,不理會警衛的叫嚷。
阿義七轉八拐終於在一個僻靜的角落找到美沙酮治療室。診間窗戶有白色斜格子鐵絲線,下方有15公分高的開口。阿義從鐵絲線向室內張望,這些被鐵線分割的視覺讓他想起待在柵欄內的日子,覺得大家好像在防備他,心生不悅,「喂!有人在嗎?」等了十秒沒有人回答,他提高音量:「喂!人都死到那裡去了?」
「你好,我不是人嗎?」有人拍他肩頭,他猛然回頭,揚起右手作勢欲打,見一個戴棒球帽的老頭微笑著看他。
「喂!小心一點,不要隨便拍我,我會打人。」
「歹勢,歹勢。」老頭鞠躬哈腰,「大哥有事嗎?我是這裡的義工。」
「我來……」阿義指指美沙酮治療室的牌子。
「喝藥!沒問題。」老頭笑著走進治療室,從治療室小窗戶推出三張表格:「大哥是新來的,請先填寫資料。」
阿義一看密密麻麻的表格,心中暗罵髒話。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寫字,邊填邊嘆氣,花了好久的時間才填完。
「廖光義先生。」護士隔著鐵網:「這兩張背面沒有填喔!吃海洛因多少年也沒有寫。」
「喝個藥要寫那麼多,真麻煩,不能直接給我喝嗎?」
「對不起!衛生署規定一要填寫。」
「騙肖ㄟ,我的資料監所都轉來了,你們還假裝不知道,要我再填一堆資料。」阿義丟下筆,氣呼呼:「給我喝,不然我要走了!你以為我喜歡來嗎?」
「要衛生署補助治療費,就要填寫!」
「我就是不填啦!」阿義大吼,扯斷繫筆的繩子,將筆扔向護士「你要怎麼樣!」筆打在鐵線格子彈回來打中他的臉,他抓狂,拿起安全帽猛砸寫子檯。
「大哥,歹勢啦!」老頭端著一杯美沙酮給阿義,「填那麼多資料,我也覺得很煩,你先喝,我幫你填。」
阿義惡狠狠瞪著老頭。
「喝了,比較舒服,現在4號仔(海洛因) 很貴。」老頭說。
阿義這才接過白色杯子,一飲而盡,白色濃稠液體味道很像胃乳,扔下杯子離去。
●
次日。
阿義家,電視開著,他癱睡沙發,手握遙控器擱在肚子上隨呼吸起伏。
「叮咚!叮咚!」
「誰啊!」阿義午睡方酣被吵醒,一臉不高興,向外一看,醫院那個老頭在門口隔著紗門朝他揮手。
「大哥,今天太忙噢,沒有時間去醫院。」老頭拉開紗門進屋,從提袋拿出白色塑膠杯打開蓋子遞給阿義,「我拿來給你喝。」
阿義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杯子一飲而盡,「沒喝渾身沒勁,去醫院喝又要被人看不起,唉!」
「我知道,我吸毒吃藥40年,從4號仔吸到強力膠,什麼毒沒有吃過?剛出來的時候也跟你一樣。」
「啊!」
「我小時候混牛埔仔(幫),15歲那年幫派混戰打死人,判刑15年。」老頭按壓阿義的肩膀示意他坐下。阿義乖乖跟著老人坐下,「出來後開酒店、賭場,連金角戲院也是我的。」
「你是牛埔仔賴老大?」
老頭沒有說話,拉起左手袖子露出手臂一對牛角刺青。
「啊!」阿義連聲道歉:「歹勢,歹勢,我不知道是賴老大。」
「我現在是醫院義工,不是賴老大。」老頭客氣地說:「賴老大5年前已經死了。」他笑看阿義驚訝的臉,「少年ㄟ,吃毒很辛苦,每天要找錢去買毒,你想要救自己,脫離毒海嗎?」
「想啊!不然怎麼會去醫院喝藥。」
「明天還要我送藥來嗎?」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醫院喝。」
「男子漢大丈夫,一言為定。」老頭用力握著阿義的手,「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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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阿義依約到醫院喝美沙酮。
「喝這個,沒有那麼爽快,但是有總比沒有好。」阿義喝了美沙酮舔舔唇,「沒魚,蝦也好。」
「大哥,你說對了一半。」
「老大,拜託你不要再叫我大哥,您才是大哥。」阿義不停搖頭:「叫我阿義。」
「阿義,喝美沙酮雖然無法完全取代海洛因,但可以緩解,讓你不會因為癮一上來就心慌、螞蟻鑽心癢得想撞牆而去搶劫、偷東西換錢買毒。」賴大老說,「只要每天喝美沙酮,喝久了再慢慢減少劑量,最後不用再吸海洛因。」 「有用嗎?」
「我不是成功了嗎?」
「就一直喝美沙酮?」
「還要有意志力和覺悟。」
「我已經覺悟,才接受美沙酮治療。」
「這樣還不夠,要真正的覺悟。」賴老大說,「你想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覺悟?」
阿義點頭。
「你每天來喝美沙酮,我就告訴你。」
第二天,美沙酮診間剛開門,阿義已經等在門口,喝了美沙酮,主動留下來幫賴老大整理診間雜物,分裝美沙酮。
「你記得我跟你講我開酒店的事嗎?」
「記得。」阿義說,「我後來和朋友聊起你,才知道你那時在牛埔地盤,有三間酒店、兩間賭場,兄弟們都靠老大吃飯,老大那時候『喊水會結凍』大家都很好奇,老大出獄後就消失。」
「我判刑15年,坐牢9年假釋,那年24歲,仗著殺人犯的頭嫌,被黑白兩道的朋友拱出來開酒店和賭場,我算什麼老闆,真正的老闆是幕後的白道高官和幫派大老,我只是出來嚇人的紙老虎。」
賴老大閉起眼睛,早年的記憶一幕幕重現。他說,那時候正逢賭博電動玩具引進台灣,傳統的賭場馬上被取代,我們在市政府前面那條街幾乎開了一條街的電動玩具店,有黑白兩道罩著,連地方記者聯誼會我們都有交情,警方不抓,記者不報導,賭客安心賭,我們大膽收錢,何只日進斗金,是日進萬金,錢多到怎麼進來的我都搞不清楚,只知道一直在分錢。
有錢什麼都有,連毒品都不用賣,每天有人拿來孝敬我。
「然後呢?」
「你明天來喝解藥,我再告訴你。」賴老大賣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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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義喝完藥,急著問:「賴老大,你怎麼上癮的?」
「當時有一個毒蟲,沒有錢賣毒解癮,搶劫時不慎殺死人,警方掃毒抓得很兇,藥頭都去避風頭,我好幾天沒有用(指毒品),整個人昏昏沉沉、無精打采,以為感冒或生病就待在家休息。」
「常常覺得很累,像是『咚』一聲就陷入沉睡,像被催眠似的,想醒也醒不來,有時候則是不想醒來。」
「後來朋友打電話問,怎麼失蹤啦?我說,這幾天沒用藥就昏睡,生病了!」朋友哈哈大笑,說:「啊!你著(台語,指上癮)啊啦!我才知道這就是毒癮。」
「後來每次癮頭來的感覺都不一樣。」賴老大說,「有時候感到心情悲傷,像地球要毀滅;有時候又像萬隻螞蟻在身體爬,往頭腦鑽;或腳底手掌頭部癢,癢到撞牆也無法止癢。」
「對對對,我也是這樣。」阿義連聲附和,「我記得每次吸毒被賊頭(指警察)抓到三組(現改稱偵查隊),在三組做筆錄等待移送地檢署那段時間最難熬,癮頭一來我悲傷到痛哭流涕,全身癢到撞牆,有一次還尿失禁,真難堪。」
「所以,當檢察官告誡你不要吸毒,你一定點頭如搗蒜馬上答應。」賴老大笑著問:「然後,交保後馬上去吃毒。」
「哈!哈!對,沒錯,內行人。」
「我也一樣。」賴老大搖頭說:「從那天起,為了吃毒,漫天大謊都敢說,傷天害理的事都敢做,只要能吃毒解毒癮。我的身體和靈魂換新主人,它的名字叫毒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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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阿義喝完美沙酮,懶洋洋地靠在診間走廊牆角,眼神渙散。
「感覺很累,很難受,很想4號仔,對不對?」賴老大放下手邊的工作。
阿義點點頭:「我無法忍受了。」
「可以,你絕對做得到。你多久沒有用4號仔?」
「4年半。」
「你4年半沒碰4號仔,當然可以不要用它,你會想吃,是你的心理作用,你身體對毒癮的記憶逼你去找藥,你要克服它的誘惑。」
「怎麼克服?」
「覺悟,也就是戒毒的決心。」
「我已經下了決心,不然來醫院幹嘛?」
「那些還不夠,我不知道什麼能讓你覺悟。」賴老大搖搖頭,「讓我覺悟的是我女兒和兒子,有將近20年沒有叫我爸爸。」他手撫下巴,娓娓道來。
吸毒後,女兒、兒子雖然年幼卻不喜歡那種味道與我疏遠,縱使我用力抱他們,他們會掙脫我的懷抱,掙脫不了就哭鬧,這是動物天生的防衛機制?或第六感告訴他們要遠離毒品?總之他們從此沒喊過爸爸,也沒有正眼看我。
「應該是你太太教的,小孩都聽媽媽的話。」阿義說。
「不是。」賴老大輕聲回答,眼神穿越過往的時光。
她從未對孩子說我吸毒,說我吃喝嫖賭、揮霍匪類。我在勒戒所或監獄坐牢,她每星期搭好幾個小時車探監,每次只講話10多分鐘,她心甘情願,從不抱怨「連給我臉色看都沒有。」如是持續10多年,就算是木人石心,也會被感動。
「您真幸運,有這樣的好太太讓你覺悟。」
「我真愚痴。」賴老大搖頭:「我擁有幸福卻不自知,任憑幸福像沙子從指縫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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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又因吸毒坐牢。春節前夕,太太來探監,我要她幫忙瞞著我老媽媽,謊稱我臨時出國談生意,不能回家過春節。結果,我媽隱約知道發生什麼事,不相信我太太的說法,哭了一整晚。
「我聽了頓悟,我這一生不父、不夫、不子。頓下定決心戒毒,要讓媽媽剩餘的人生中擁有一個兒子。」
61歲出獄,我每天到醫院喝美沙酮治療,每次癮頭上來痛苦難耐,我就用媽媽的眼淚自我警惕不能去找毒品;專心念佛號撐過萬蟻鑽心的折磨。只要克服毒癮的誘惑,誘惑力道會愈來愈輕。
我坐牢時曾經在廚房當雜役學會簡單料理。出獄後每天替家人煮晚餐,是我唯一可以為家人做的事。2年後突然聽到39歲女兒喊我爸爸,那一刻我竟哭了,佯裝拿湯匙試湯的味道遮臉。
擺脫毒癮,治癒成功後,我留在醫院當義工,服務像我們這樣的人。下班後替家人煮晚餐,60多歲開始變乖不嫌晚,現在才知道不怕警察上門的踏實生活有多幸福。
「阿義,我相信你也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