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眼淚

文/平禾 |2016.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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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很沉重的故事。 她,身材削瘦,今天穿一件深藍近於黑色的長袖絲質襯衫,搭黑長褲,精心化妝的臉雖掩不住年華流逝的痕跡,但搭配脖子戴一條白色珍珠項鍊,仍顯得簡單俐落,氣質高雅。圖/心皓

這是一個很沉重的故事。

她,身材削瘦,今天穿一件深藍近於黑色的長袖絲質襯衫,搭黑長褲,精心化妝的臉雖掩不住年華流逝的痕跡,但搭配脖子戴一條白色珍珠項鍊,仍顯得簡單俐落,氣質高雅。

她和律師坐在法庭原告席,不時凝望坐在對面被告席的兩個兒子。她的長子溫正興低頭看手中的文件;次子溫正傑不時低聲與律師交談,眼神避免看正前方。已經開庭快一個小時,母子三人眼神從未交會。

今天是結辯庭,案件最後一次開庭,之後法官就會宣判勝負。現在,庭訊進行到最後一個程序,讓當事人陳述最後意見。

「陳女士,你還什麼話要說嗎?」兩鬢斑白的法官:「妳可以做最後的陳述。」

「我沒有什麼要說的,只是感嘆母子情緣淺薄,居然要靠到法院打官司,要求兩個兒子盡扶養義務,關心關心我這個老媽!」說著說著眼淚潸然淚下,拿出手帕拭淚。

溫正興、溫正傑交換一個「又來了」的眼神。溫正興搖搖頭,嘆了一口氣,雙手交叉胸前;溫正傑翻白眼,低頭用原子筆在紙上無意識地畫圓圈,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圓圈交叉重疊,剪不斷,理還亂。



法庭出奇地安靜,待她整理情緒,停止窸窸窣窣的哽咽聲,她轉向法官說:「我這樣做錯了嗎?我錯了嗎?」

我是日治時代全台灣用十根手指頭數得出來,少數幾個去日本念醫科大學的女醫師,以前在桃竹苗說我的名字,婦孺皆知,無人不曉。不止是我,我的父親家族都是醫師,伯叔姑母、堂兄姐弟人人聰明會念書,都以考上醫科當醫師為榮,我也不例外,「可能是我嫁的前夫,只是個牙醫,所以這兩個小孩書都讀不好,老是讓我失望,在親戚面前,抬不起頭。」

不聰明?沒有關係,我相信有我家族的遺傳,雖然我前夫只是個牙醫,他們的智商應該不會太差,我也相信勤能補拙。為了給他們最好的教育,也為將來準備考醫科,三歲起兩個小孩就開始學鋼琴,五歲讀科學園區附近的雙語幼稚園,小學讀最好私立小學的雙語班,因為醫科需要用很多英語。

小學功課比較輕鬆,也是奠定才藝的好時光,兩個小孩每天由我的診所司機接送上下學,放學後除了學鋼琴、小提琴,假日再學書法和畫畫,為了讓他們早日親近數學,不要害怕數字,以備將來考醫科的數學、物理和化學做準備,因此讓他們學心算。「我要他們聰明會讀書,才藝兼備,允文允武,現在他們寫得一手好字,彈得一手好琴都是我用錢換來的,他們竟還不知感恩!」

說著、說著她又哭。哽咽的哭聲是努力約束喉嚨和情緒,想哭卻又不敢放肆盡情大哭的那種抽搐著壓抑的委屈哭聲。



「我為了他們付出一切!」她說,兩個小孩念國中、高中,一般人家的小孩是早上帶便當到學校中午蒸熱吃,或訂油膩膩營養成份不明的團體便當,我則吩咐女佣做午餐,司機每天中午11點50分準時送到學校,每餐除了主食一定有湯、飲料和水果。如果有人感冒拉肚子,飯就換成粥。

怕他們吃膩飯菜,我要求女佣用盡心思變換菜色,飯、麵、水餃輪流上場,我知道這個階段發育中的小孩最需要營養,每晚補習回家,晚上10點半還有一餐宵夜。

「我是醫師,如果連自己小孩的營養都無法掌握,豈不讓人看笑話!」她手指著長子溫正興,「我這樣對他們照顧得無微不至,他竟然浪費食物!」

我定時為他們秤體重,老大高中二年級時,愈來愈瘦,每天檢查他的餐盒,卻都吃完,我以為是他功課壓力太大,消化不良或有身心症候群,後來才知道,他故意跟我作對,竟將豐盛的午餐給同學吃,他只吃麵包或饅頭,搞到營養不良,沒有精神,體力不佳上課時睡覺。

「我問他,為什麼不吃家裡當天做的午餐。」她嘴唇顫抖,猶自在生氣,「他竟回答我,不想吃,沒有胃口。天啊!他都不知道這費了我多大精神張羅他們的三餐加宵夜。」

接著,相差兩歲、念國三的老二也學哥哥,在考高中的關鍵時刻,居然不去補習,不交功課,高中聯考擺爛,名落孫山,只好去補習班重考。

聽到這裡坐在她對面的兩個兒子,老大溫正興閉起眼睛;老二溫正傑冷笑以對。

「法官,您知道我為了讓他們當醫師,費盡苦心。」她轉向法官訴苦:「但是連我先生,我那個只當牙醫的前夫也跟我唱反調,阻止我讓兩個兒子考醫科,說什麼要尊重他們的選擇,氣得我割腕,最後與他離婚,兩個兒子才乖乖聽話去補習班念書重考。」



「我知道,這兩個小孩受到我那個牙醫前夫的影響,不把考醫科當一回事,老大雖然考上國立大學生物系,那個能做什麼?以後只能研究細菌,成天與微生物為伍。」她轉頭看老二說:「他更糟,只考上復健系,以後只能當醫師的助理,任醫師使喚。」

「為了讓他們當醫師,我要求他們重考,一定要考上醫學系。」她說,老大重考四年,老二重考兩年,最後同一年勉強考上私立大學的牙醫系,「我認為,離醫學系只差一步,要求他們再接再厲再重考。他們竟聯手跟我鬧自殺,威脅我再逼他們去補習班就要喝農藥。」

我不是不明事理,我也知道牙醫也是醫師,同樣可以用醫術救助病患,脫離苦痛,但是我娘家兄弟的子女,也就是他們的表兄弟姐妹,幾乎都考上醫學系,最差的也有私立大學的醫學系,「只有他們…沒…出…息,讓我憂鬱到夜夜失眠,罹患憂鬱症,還好我是醫師,自己開藥給自己吃,別人都不知道我生病。」

法官呀!我也不是不通情理,我退一步想,「這樣也好,兩兄弟讀同一所大學的牙醫系,我也比較好照顧,不用兩頭忙。」我乾脆在鄰近學校的附近租了一幢透天厝供他們住。

為了讓他們心無旁鶩專心念書,不用分心去打理日常生活所需,我請一個全職女佣負責打掃房屋、洗衣服、煮三餐,外加宵夜。我從桃園採買一周的食材,派司機送到租屋處。兩人吵著買機車代步,我送兩人各一輛車,鐵包肉比較安全。另外每三個月就替兩人各購買兩打內衣、內褲,以及當季衣服、運動服和睡衣、睡褲一應俱全,不用浪費時間去逛街選購,只要專心讀書即可。



「後來,兩個人都在大二時交了女朋友,一起住進我的房子,我也把她們當成女兒一樣照顧。」淚像一串斷線的珍珠滑落臉頰,她說:「法官啊!他們有了女朋友就不要我這媽媽,竟然聽女友的慫恿,不接我的電話,甚至不要我每天打電話關心他們的功課。我擔心日後他們會離我而去,才要求他們簽契約。」

這份契約叫「歸還扶養教育費」,契約內容是「陳勝男自離婚後向娘家借貸及銀行貸款,獨自辛苦扶養溫正興、溫正傑,但兩人自從念大學二年級後,結交不良異性,與陳勝男逐日疏離,視陳勝男如路人,陳勝男恐老而無法生活,與溫正興、溫正傑約定,兩人日後開業,需迅速攤還扶養費、教育費各5200萬元。」

我計算過,含辛茹苦養育兩個兒子,從他們出生到大學牙醫系畢業,每個人至少要花5200 萬元,我現在只求償每人各900萬元,「我錯了嗎?」

兩個兒子開業後,與我同住一個屋簷下,見面竟不打招呼,我的生日、母親節、年節,從來不聞不問,「法官啊!您見多識廣,我這37年辛苦換得一身是病,孤獨窮苦,這一切是前世造的孽嗎?我錯了嗎?」



「溫正興先生、溫正傑先生。」法官待陳勝男坐下低頭拭淚,「請問有什麼想要陳述的嗎?」

「我先說。」溫正傑起立:「剛才我母親念的那份契約是我念大學一年級簽的。」他的手在空中揮舞,顯得激動:「其實,我16歲時就簽過另一份契約,她要我以後要清償在國中和高中的補習費。」

我那時才16歲,看到契約都楞住了,我不了解那是什麼,只知道這一件嚴重的事情。現在回想,一個母親要16歲的兒子簽約清償補習費,實在匪夷所思,悖離親情。

母親對我們照顧無微不至,我們都了解,但她要我們在那麼小的時候就簽契約,違反公序良俗,讓我從小就開始負債。依她的算法,我念國小每月欠她10萬元,念國中每月欠13萬元。在我稍懂事後,我的感覺是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母親對我好是因為以後我要替她賺錢,「我和母親的關係,竟是建立在金錢與借貸的關係,而不是母子親情,我說完了。」

「溫正興先生,請做最後陳述。」

溫正興站起來,眼眶泛紅,手微微顫抖,很用力壓抑內心的激動,喉嚨發出咯咯的聲響,似乎想說卻說不出話。

「她愛我們,但是我從小到大,每件衣服、褲子她都要管,直到念大學時穿的每條內褲顏色、宵夜吃什麼她都要管,她的愛太沉重,我和弟弟都被同學、朋友嘲笑媽寶,媽寶是我的綽號。」 溫正興雙手緊握,瞪著對面的媽媽說:「她控制我的每一口呼吸,我快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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