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折返於橫貫東81線蜿蜒的山徑,回到紅頭,沿灘頭上簇集,即舊日的森嚴地標,派出所、郵局、島上唯一座衛生所,鄉公所立於舊軍事指揮部遺址,今僅遺留一座遙望的銅像,似將被海所遺忘。
其中,小小的蘭嶼郵局,挨身坡徑上村落一幢幢屋宇隙罅間,若從環島公路騎行,不留意便會錯過。這裡承載著半世紀以來信匹帶至的好壞消息,捎來遠方的惦念,也曾換來擾動原初海洋的貨幣交流。相較於礁岸、沿公路麇集的旅宿和咖啡店遊人正喧囂,途經此地傍晚,居高的建物,兀立像閒散幕落的戲台。
夏曼.藍波安曾寫有一篇〈星期一的蘭嶼郵局〉,敘寫這處面海背山、坐落紅頭部落進出而像是海口匯聚的舞台。近鄰麵店、滷味攤、檳榔攤,淡水與鹹水般交往做生意的族人及漢人,小學生上下學必經之階路,常錯雜著達悟語閩南語英日語。在核廢料場矗立以南龍頭岩段海岸,漫漫數十年,驅除不離,政府撥發以「補償金」,欲換取更長久的延宕擱置。周末過後的郵局,因此聚集聽聞村廣播放送消息懵懵懂懂而至的族人們。
補償金會存入「郵局的書」即存款簿。「書」的數字,終將取代古老物物交換的漁獲、農作,定義嶄新的財富。亮潔的磁磚地板,印有排列隊伍的足印,像未來的指向。
然而相對以貨幣再交易買醉於菸酒的人,文中藉自稱「優質的神經病人」表弟安洛米恩,看向郵局內外那些「原初型的騙徒」上演的一貫戲碼:藉幫忙老人存款索取「仲介」費用,向商店賒帳,喝醉酒就吹噓著台灣耍流氓的過去。所謂「優質」與「劣質」,區別一個人的品行,「正常人」或「神經病人」卻帶有現代主流觀點混濁著傳統的問題性。
夏曼.藍波安從小說〈安洛米恩的視界〉到《安洛米恩之死》反覆描寫這位部落人口中的「神經病人」,實則擅於傳統獨自潛水、捕魚,作為迎對現代性的另類視點,並流露對安洛米恩深刻地同感、同情,在眾醉者之間,「秋分的夕陽此時顯得特別溫熱……安洛米恩清醒而逕自的下了海。」
星期一晚上,過夜台東,搭上隔日的小飛機在午前降落蘭嶼機場,住在神話充滿的八代灣上。午後騎車,摸索著橫貫崎嶇的道路,從東清、野銀,繞行半座島返回紅頭,惦記著傍晚約定的時間。啟程前傳出的訊息,不久後回應:「非常歡迎。」「五點,約在蘭嶼郵局。」
隙罅間的綠色建物,折返找尋上坡的徑路,途經閒步的老海人,麵攤、早餐店、雜貨店,遠遠地,便看見熟悉的夏曼.藍波安,約好抵達之日碰面的他已等候在郵局之前,秋陽溫熱,向我們招招手。跟隨他身後,穿過了一級級石階,背向海,往部落深處的家屋走去。
夕陽靜靜地落海,暮色籠罩星期二的蘭嶼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