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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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年大年初一,我在台中惠中寺偶遇作家言叔夏,迎送匆忙間,我說了句:「有一陣子,我受過你的影響」。多麼標準而空虛的一句寒暄話 ,卻是我很難在乍見面場合說得清楚的,道道地地的真心。
我有一段必需與自己不斷對話的日子,我從自己的軟弱畏怯挖泥掘土,直直要探到熔岩的地心。那陣子,我大量閱讀散文,好幾個六、七年級女作家作品,讓我喜愛不已,她們共同有種神態是坦澈澈面對生命中曾有的,大多數女生被教會自動要隱去的灰與黑,包含房間有多亂,生活的邋遢無序,人性沒發光的那區塊,還有與家人和與自己需要的一些和解,就以一種我橫豎就是這樣的獨立姿態。
我在她們個人感鮮明,有些恐怕文風都走得古怪的篇頁面前,數度鼻酸眶熱,字裡行間我彷彿看見一個矇矓的少女身影,那是走遠的、我自己都遺忘了的那個,敢不馴的我。
這人生我一路走來,常民又不典型,平凡又不澈底,常在當自己又當不成自己的矛盾二造間彆扭突梯得結果兩者也許都得罪,後來,面對生命的大崩塌,從另一種觀照看,那不啻就是可以決然重建的大氣魄?親證過絕滅的人,會有再難動搖的清澈覺醒,那個年少的女孩,踮起腳附在我耳邊堅定對我說:「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於是我在篇章中寫下: 「這幾年發現很喜歡的幾個年輕作家,柯裕棻、黃麗群、李維菁、房慧真、言叔夏,一個比一個還要古怪,並且站出行列說自己就是怪不然你是要怎樣。」接著我寫:「晚生二、三十年,我就是她們。」
老友渡也近日line我,說我書寫語言、表達策略、思維都與從前不同,我是這樣回他的:「我的內在不同了」。
生命與生命會映照。
那麼,我必然也要說到,那時刻郭強生在報紙副刊寫的專欄。他將親情疏離、家人離去這生命底層的悲傷感,用深細的文字不斷不斷撫慰我一意也能堅強卻也仍需舔舐創傷的孤獨心靈。
送走至親,他說出他者無法體會的「被遺棄感」,他和我一樣感到必需承認父母給的那個我們終身繫念的家「是完了」,他和我一樣這他和我一樣那……原來有人如我的際遇懂我的心,有人和我一起走過一樣的路。
或者,生命是類型,不是個案,縱身大化,沒那些眉眉眼眼的,無非就是同一軸心漩出的渦流,只分這一區與那一區。在生命極孤獨的時刻,郭強生的文字讓我感到,我內心所有不足為外人道的感受,都值得認真,悲傷不孤,有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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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因緣際會重拾《紅樓夢》,在生命的這個時空點。
不只是賈寶玉,全書是好些人生命悟道的過程,全方位演示著生住與異滅;這人人都不肯正視的生命的真實相貌。最繁茂錦盛笙蕭繚繞纏綿緊促衝霄,雲天深處急轉直下就是一片悲淒衰哀,這其中幾經彎轉實證,就屬寶玉的悟程最完備,紅樓一場綺麗夢,夢覺,他了卻俗緣,雪地裡四拜親恩,一問訊,光頭赤腳朝白茫茫曠野走遠,消失。
書裡書外,人人都是小紅樓,我讀大觀園青春盛美,眼前老梗著一片白茫茫雪地,讀後來的涼天衰景,眼前又老是對應那詩社燈節螃蟹宴,《紅樓夢》一書老早就在那兒了,怎麼我在人生中仍徬徨困疑這許久?答案老早就攤明在扉頁裡的,怎麼我還蹙眉耗神的往外苦苦尋索?或者,這樣才是一場真人生吧,二十歲、四十歲、六十歲,聽雨、觀月自有不同境地,於是《紅樓夢》也是青埂峰下的千年守候者,守候翻開它的人,用自有的一段心路自有的一場人生去印刻,去眉批,去增刪。
曹雪芹這作家,該是我完全不自覺,現在才發現的,從年少迄於今,安放了一輩子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