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我們決定去搶救百年的牛樟。
它佇立在古道旁,被一棵島榕緊緊纏勒。淺灰的島榕氣根粗壯地包裹著它的樹頭,幾乎看不到牛樟的生息。若是仰頭,同樣看不到牛樟的葉子,只見島榕橢圓寬闊的長葉遮滿樹冠上層。只有順著牛樟的樹幹,往樹冠邊緣尋找,才會找到一些零星的枝葉。看來,若不及早處理,再過幾年,牛樟勢必難以光合作用,逐漸枯死於森林。
牛樟多半生長於中低海拔闊葉森林。以往我見過的百年大樹,多半樹姿挺拔俊秀,傲立於蓊鬱的森林中。台灣有所謂闊葉林五木,牛樟為其一。木質地優異,蘊含奇香,乃雕刻和家具的上等材料,因而成為伐木者覬覦的主要對象。而罕見的牛樟芝,往往寄生於腐朽的牛樟樹洞中。晚近醫學又證明可治療癌症,此樹更常遭竊取。
珍貴的牛樟經過大量盜伐,如今只有中海拔還有零星分布。有些專家甚至悲觀估計,台灣密度較大的天然林,每公頃不會超過兩棵,且多為逾齡老木。我常去的深坑山區,還有好幾棵。唯此棵最大,足足有兩人抱。它何以還能挺立,可能係因生長在山路旁邊,登山人經常來去。況且,唯一進出的位置勢必要經過村子,宵小想必不敢萌生歹意。
負責清除任務的友人常年住在山村,特別帶了電鋸,先消除周遭一些尋常小樹和雜草。緊接著,開始切割島榕。我在旁檢視,島榕樹幹壯得油亮煥發,彷彿截取了牛樟的多數養分。牛樟則彷彿被擠壓得喘不過氣,樹身愈發暗黑。
搶救的方法看似簡單,只要把每一條島榕的樹根鋸斷,再清除乾淨。但現場處理相當費工,島榕的氣根既粗又多,不只每一根都得切斷,還要拔除每一部位,不能殘留一絲,以免再長出其它根葉。
都會裡的房子若老舊了,經常會看到榕樹家族入侵,森林裡的老樹也常有此狀況。清理過程中,我才驚覺島榕的纏勒功夫委實高強。它不只在牛樟外表,以密不透風的方式,蠶食鯨吞牛樟的樹幹。在根部位置也憑勢強大的鬚根,滲入表土裡層,占據每一個可以生長的位置。島榕彷彿厲害的摔角選手,緊緊抱住你,強壓住你的身子,更不讓你有站穩的空間。
帶來的電鋸使用不到一刻,柴油便告用罄,加好油後再鋸,又卡在樹頭,只得用鐵鍬翻掀,才能繼續使用。整個切除過程並不如想像容易。縱使切斷了,有些樹枝仍卡在半空,還要等下回扛梯子來,才能全部清除。
仔細看牛樟慢慢從拯救的過程裡露出原貌,既欣喜又難過。我不只看到,牛樟在長年被纏勒下,往上生長過程的扭曲狀態。還看到,在自然保育不被重視的年代裡,它被無端傷害的歷史。
這棵牛樟樹頭露出被盜伐的痕跡,而且不只砍過一回。在及膝的分叉位置,至少有兩次被狠力剁砍,留下不同時代被截斷的鮮明疤痕。還有一處分叉點,被狠狠鋸斷過,因而重新生長。
我猜想,刨取者一定是截取樹頭部分,帶回家培養牛樟芝,或者割鋸一段做為雕刻的材料。這是一棵受傷纍纍的老樹,生長在都市近郊,如今因村人的生態保育意識強烈,才得以倖存。
我們悉心地把纏勒的島榕清除,此後牛樟當可活絡而舒暢地呼吸。同時,讓路過的登山人清楚看到它的艱苦生長。過去的纏勒之痕和砍鑿之跡繼續存在,正好也見證了一個時代林業保育的狀態,以及過往的歷史演變。
正如這棵牛樟的再生,挺立於森林。我們的想法裡,牛樟過去是村裡重要的經濟植物,現在碩果僅存,必須好好保護。相對的,我們也給自己一個呵護的機會。同時做為教育解說的活證據,讓下一代了然保護老樹的意義。
那天積極搶救後,我們欲發振奮,彷彿更加具體的了然搶救之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