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怡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台北榮總成了我和父母午餐約會的熱門場地。

年老的父母因為各種慢性病要去醫院檢查、追蹤、回診、拿藥，去醫院成了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早期，台北尚無捷運，父母也還健朗，兩人去醫院當郊遊，搭公車慢悠悠地晃去。忙著上班的我，很少能陪他們。

但當父母已經八十好幾，步履蹣跚，眼皮鬆垮得快遮住視線，他倆你扶我、我扶你，抖抖顫顫地上公車，讓我內心不安，常勸父母改搭計程車，但父親堅持不肯。

父親小時當過流亡學生，一輩子生活就像個流亡學生，能省則省。對固執的父親我無計可施，最後動之以情：「您不為自己安全著想，也請為兒女們著想吧。這麼老還單獨搭公車，會讓兒女蒙不孝之罪名。」

母親原本就不愛搭公車。站在站牌前，她焦慮公車怎麼還不來；上了公車，每站皆停，她焦慮何時會到達目的地；快到目的地，她焦慮自己動作慢，來不及下車。諸多焦慮折磨母親，因此當她一聽到我願意承擔所有計程車費時，立刻「規定」父親，看病一律以計程車代步。

我初離職場時，經常帶幾道菜，如蔥爆蝦仁、紅燒魚等，到父母家和他們一起溫馨用餐。圍著一張小餐桌，唱父母最愛的詩歌後開動。飯後幫忙收拾廚房，扶他們回房午休，我才回家。

後來發現約在榮總見面更好，我可以先陪他們看病，仔細聆聽醫師的解說，掌握父母病情的第一手資訊。

大老遠，我就看到坐在一堆灰濛濛人群裡的父母，他們也是灰濛濛的，眼神尤其飄忽。母親的白髮蓬成一團，而父親的頭髮是出奇的短，原來他利用看病的機會，在地下室理了髮，花一次錢就要剪到夠本。

我坐在他倆中間問他們近況。心血管問題多又三叉神經痛的父親，總是愉悅地說，什麼都好，沒事，這或許是輕度失智的好處；反而器官都算健康的母親，總是眉頭深鎖，抱怨個不停，說睡不好，心悸、頭暈，渾身不舒服。

我知道她說的是真實感覺，母親的官能症比一般病更難醫。小時候，醫學不發達，醫生都不知母親得的是什麼病，也沒有控制焦慮、恐慌的藥。我們全家人受的罪，不少於母親這個病人。年輕不懂事的我，曾嫌煩，又害怕；現在，懂得耐著性子，聽母親訴苦。

今天父母看病的成績還不錯，一切在可接受的退化中。拿了幾大包藥的父親，開心咧嘴笑，好似賺到什麼好獎品。

「中午想吃什麼？」

「你爸爸想吃魚堡。」思緒敏銳的母親搶先一步做了主張，父親不置可否。這是他一生做人的態度，自己不重要，永遠遷就別人。

我的左右胳膊分別放在父母腋下，感受到他們的體溫。一個人架著顫巍巍的兩個老人，這樣走路比較安全，嘴裡還得喊：「慢慢走，不急。」喊，是怕他們耳朵聽不清楚。

彼時，榮總沒有美食廣場，只有幾家餐廳。從診間走向餐廳的通道，成了一條幸福甜蜜之路。

我想起小時候，父親騎著一輛老舊單車，載我和哥哥去診所打疫苗。下了車，他左右手分別牽著相差不到一歲的我們，一路不停地鼓舞士氣。我猜他也是用喊的，怕我們不專心：「等下打針，不痛哦。不哭的人，有汽水喝。」

坐在「高級」冰果室，喝一杯冰冰涼涼的汽水，真的值得我們忍痛期待。走在路上的父親，是否也有種幸福甜蜜之感？

父母親大口咬著外表酥脆金黃、內裡白嫩Ｑ彈的魚堡，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再配一口他們平日很少喝的可樂，冰冰涼涼，值得期待。

這真是一個美好的午餐約會。

（本專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