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怡 圖／李誌德

月前媒體都在連番報導，美國女子珍妮的父親去世後，家人將其心臟捐出。十六年後，珍妮結婚，特別邀請父親心臟受益人湯姆士，以父親身分，牽她走人生紅毯。在紅毯上，她撫摸著父親心臟向父親傳送喜訊，同時流下甜蜜與苦澀交織的眼淚。

這則消息讓我感動萬分，我懂珍妮那顆聯想的心。

母親去世後，我經常和七姨通信，因為她的筆跡和母親一樣，方正中帶著娟秀，又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讀七姨的信，彷彿回到美國接收母親藍色郵簡的日子。

母親自幼喪母，父續弦，她把五叔家當自己家。她五叔是當年參加五四運動的北大學生，梁實秋青島記遊《酒中八仙》裡之一仙。七姨是她五叔最小的女兒。

只是沒想到比母親小二十多歲的七姨，居然在母親去世才八年的時間，因腦瘤過世了。母親在台灣僅存的親人一走，我聯想母親的線也就斷了。

我需要另一條聯想的線。

於是，我開始上網搜尋母親最喜歡的歌〈萬里尋兄詞〉，多了解這首歌，會讓我更接近母親。



從軍武，少小離家鄉，

念雙親，重返空淒涼。

家成灰，親墓長青草……

這麼悲傷的歌詞，實在不適宜唱給三歲的我聽，它對母親一定有特殊意義。

網上說，這一首歌是中國電影史上第一部有聲電影《野草閑花》的主題曲。電影描述一個富家男子愛上會唱歌的賣花女，兩人自編音樂劇到處演唱。

雖然歷經波折，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男女主角分別由當時一對「金童玉女」金焰、阮玲玉擔當。阮玲玉一生就只留下〈萬里尋兄詞〉這唯一的錄音檔，彌足珍貴。片子發行後，主題曲隨電影賣座，紅遍大街小巷。很多中學生將電影改成話劇，翻演、翻唱不絕。

我想起母親說過，她是在青島男中看完話劇，為之傾倒，才決心學唱〈萬里尋兄詞〉的。彼時，母親是個剛踏入青春，對愛情有著美麗憧憬的小女生。難怪在我耳邊唱歌的她，留下最溫柔美麗的畫面。

查完，我意猶未盡，繼續在網上找尋其他可能的線索，我發現老電影《四千金》裡有母親銀幕偶像葉楓的演出，她飾演浪漫嬌悍的二千金。小時候母親總誇葉楓美豔、自在，我聽不懂，現在我學著用母親的眼光來欣賞葉楓。

或許遺傳了母親的審美觀，或許進入母親的思維，怎麼看鍾情、林翠、樂蒂、尤敏這些金釵，葉楓就是最明亮的一顆星星。

葉楓，成了我和母親間的新聯想。

父親去世後，我經常飛去江蘇吳錫探訪父親生前的生死至交房叔叔，聽房叔叔用和父親一樣的山東口音，講述屬於他們的故事。我閉上眼，覺得父親就在我身邊。

房叔叔走了，我愛散步到大安國宅，在方正的廣場上繞圈子、做運動。我一圈一圈的走，眼睛一遍一遍地搜尋場邊被外勞推輪椅出來放風的老伯伯，我邊走邊看他們，銀白的頭髮，歷經大江大海最後只剩荒涼的眼神。他們大部分不會說話了，有的還插著鼻胃管。稍微年輕些的、身體好的，在樹蔭下操著各地鄉音，高談闊論當年英雄史。

輕風徐來，即將落山的太陽走的是他們的生命軌跡，日出，日正中天，黃昏彩霞，但一翻過山頭，絢爛將消失不見。

我一圈一圈的走著、望著，捨不得回家。是捨不得即將消失的太陽，還是捨不得這最後一根聯想的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