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一日深夜，木刻版畫家黃榮燦在台灣師範學院第六教職員宿舍被捕入獄。隔年亡身馬場町，時年三十二歲。

那晚的夜色，像刀刻一般的深邃。

他卻再不夠時間任視線徘徊，在紙片上，速筆勾勒事件的原貌。即便這次親身陷入現場。邊抑遏著突如其來的恐怖，仍勉力目視著室裡騷動的線條，罅隙間湧入的警總保安員、倒櫃蒐證的蠻橫手勢、被團團環圍的自己。

死靜的騷亂，可有一瞬，曾疊影了四餘年前他所刻下的畫面，持槍射擊的員警盡是墨黑，刺刀與彈道有如閃電，受迫於下緣前景的民眾，高高揮舉著雙手，身軀卻已軟癱成弧，滿地散落的菸盒，最底處，是一個無名者亡歿之陰翳。他可曾浮現一絲念頭：經過這次，他可以更切近現實地完成又一幕「恐怖的檢查」。

那是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一日的深夜。版畫家黃榮燦（一九二○—一九五二）其時接替了至友朱鳴岡之職，任教於台灣師範學院美術系，與此同時，亦指導著台大自由畫社。時序已轉入一九五○年代，親歷了二二八、四六事件、戒嚴令頒布、文友雷石榆被捕驅逐出境（一九四九）等連串肅殺的威迫；這一位出生四川重慶，深受魯迅鼓吹「木刻運動」影響，帶有左翼思想中文藝大眾化與新現實主義美學的年輕藝術家，確已不如一九四五年剛赴抵台灣之初，戮力執筆為文、創作與推廣木刻思想的活躍。

他已不再像是抵台次年，便投身參與新創刊的《人民導報》、主編「南虹」藝文欄位，透過大量引介大陸作家作品，猶堅信海峽上能豎立起連繫之虹。或不像一九四六年籌辦「新創造出版社」，黃榮燦在灣生畫家立石鐵臣偕伴下，拜訪曾為《民俗台灣》主編的池田敏雄，接手池田因將受遣返而轉讓的東都書籍（東寧書局）；由此透過書店、出版，和同名文藝月刊《新創造》的策畫，嘗試集結民主精神和文藝運動，其中也包括推介、編選德國表現主義版畫家凱綏．珂勒惠支（Kathe Kollwitz）畫集等。隔年二月的突發事件，致使他留下了一幅見證蒼白時代的〈恐怖的檢查〉，以「力軍」之名，發表在上海《文匯報》上，以及，新創造不到兩年的草草結束。

之後，他曾幾度前去紅頭嶼（蘭嶼）寫生，返回時，每借宿位處台北幸町雷石榆、蔡瑞月家。他現實主義藝術家的眼睛，引領著他，持續采錄原住民和地方的文化圖像，先後發表了〈紅頭嶼去來〉（一九四九）、〈琉球嶼寫畫記〉（一九四九）等圖稿。

一九五○年代後的黃榮燦已轉趨沉靜。似乎將專注，全投入與學生素描、木刻、蠟染等技藝的教導。他是很好的老師。

十二月一日隔天早晨，一貫前來課室的教師莫名未至。一位藝術系學生前往第六教職宿舍探往時，但見身著制服的陌生男子們，闖入搜查著已無教授的房間，隨被喝斥驅離。黃榮燦至此無聲失蹤。沒人敢問起。據聞，許久之後，師範學院美術系學生前往國防醫學院進行藝術解剖學課程時，曾赫見老師的遺體。

黃榮燦是受曾結識於新創造時期的「吳乃光判亂案」之名而繫獄，當然，也包括他抵台、身處戰後初期台灣這幾年投入的現實主義創作、言論著述，並因紅頭嶼的踏查寫生而被羅織以罪名。最終喪生馬場町。他的荒塚，在一九九三年才在六張犁草石間尋得。歿年始終未詳。

一九五一年，繫獄的還有麥浪歌詠隊的台大學生們，失蹤的，還有匿藏於石碇鹿窟的小說家呂赫若。蔡瑞月自囹圄重獲自由，短暫棲身農安街教舞、其後落腳於中山北路，再見丈夫，已是四十年後。而更多無名者，盡如短瞬的虹影消失其蹤。

原來所有顏色加總起來不是黑，而是比黑、更灼目的白。沒有刀刻、失去了個人木質的紋理，只有禁聲的一色。最後一刻，他這麼想著。狀似無邊無際的白色，籠罩著五○年代初啟的畫布。•

【關於作者】

李時雍，台大台文所博士候選人，《幼獅文藝》主編，著有散文集《給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