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女孩在文章中說，人們罹患了一種新型的世紀病毒，變種、傳染力驚人，名稱不一實則同款，它叫不在乎、不認真、很輕忽。

高校舉辦一場盛大文學宴饗，那一日，惠風和暢，群賢畢至。我有事先一步離開，禮堂裡正進行著年輕學子和評審作家們的晤面、問渡與簽名，那真是煙火綻花開遍的一刻，我便彷若從繁華轉身，獨自走進潛靜，林蔭道上枝椏縱橫，五月陽光從葉間冉冉灑落。

身後有急急追來的腳步聲，我迴身，典型日本小說裡的高校女孩，瘦而清秀，短髮斜垂，喘著氣低聲呼喊我：「老師」。專程有事特地相尋的意態徹底明晰，但我看她並不是活潑主動那類型女孩，因由眼底猶留一抹鼓起勇氣也沒拭得乾淨的羞怯。

「我是那篇文章的作者」，她說著，眼眶漸漸湮漫星霧，凝成雲，雨就落了下來：「謝謝你這麼懂我。」

我代表散文組評審上台致詞，說起本屆參賽作品的書寫題材，我實在欣賞時下年輕一輩評審的語言年輕、談吐有梗，怎麼自己一開口老脫不去二黃西皮的老派，好似不讓大家都聽懂誓不罷休，有時還得將重點抄在手心以免漏講。

那天在台上，我確定是說了「校園書寫的題材，可以用一條線切開……」唉，不知我有沒有不自覺的還外加了手勢；「線的這一邊是青春款：成長紀實、體制的控訴或接受、親情的擁有與失去、友情的美好與脆弱、愛情的體驗與清醒。線的那一邊，是眼睛看向牆外了，是普遍性的，人與人之間。」

這女孩的散文，中了我的心，沒入前三，只是佳作，我口中，線的那一邊的代表作。

文章以與同學相約，對方在約定時間四十分鐘後，才傳來簡訊說不能來了的事件為首尾，反襯以自己被背叛的戀情，再以對手機時代社群網路語言觀察為正襯。她書寫的情感帶一些壓抑超過臨界的奔洩，我看得出那是一種感觸太深節奏稍亂的反彈，文章的亮處不在犀利批判的力度，在以自嘲反諷出的當世現象，以及她微小而吃力的，對核心價值的護持。她觸碰的主題是人，打屁、哈拉、百字長文三秒鐘就得一籮筐讚的，二十一世紀的人。

我點點頭，握一下她的手，說「很高興見到你本人」，然後道別，返身，走離，光影在葉間晃了一下，十幾公尺或許更遠一點，我突然想轉身。

果然，她仍立在原地目送我，校園長長的綠樹落影的甬道，禮堂就在她身後不遠，我倒著走，遙聲大喊：

「不要變，你永遠不要變喔！」她點頭。

我再返身是一陣微妙難言的溼潤暖意，要她不要變的是我自己即便渴望我能，都不一定能的事，今天，這一刻，會幻化成怎樣的軟體銜融進她靈魂記憶體的深處有著怎樣的運作與讀取？如果有一天她成為疲憊的大人，她會如何記取她自己，十七歲，五月的校樹，一樁被懂的心情，一個回眸凝注的真誠？透過女孩我也在想，天真是做傻事，還是傻傻做事？還是，知道是傻也還是堅定要這樣做？認真在不流行用心的年代，和天真會不會很靠近？

女孩在文章中說，人們罹患了一種新型的世紀病毒，變種、傳染力驚人，名稱不一實則同款，它叫不在乎、不認真、很輕忽。而她，抗體頑強，堅持準時站在街邊等待四十分鐘，堅持誠信。

二○一六年冬天，中台灣校園出現一樁有人很認真的故事。台中忠孝國小六年十三班的副班長盧冠勳，開學第一天之後，永遠缺席了。大家都沒多說什麼，告別式那天全班幾乎全到齊，送一千隻親手折的紙鶴給冠勳。病了三年，沒就醫的日子，冠勳如常過著學校生活，他不能做很激烈的運動，拔河相對溫和，他便常告訴別人：「我六年級一定要參加拔河」。告別式後，導師謝明釗問全班，想不想幫冠勳完成心願？

從此六年十三班每天提早半小時到校，跑步、背米包負重跳階梯、彼此互背、俯地挺身、與大樹練拔河的接受各種肌力訓練，遲到的同學，會自動去將今天體能訓練的項目補足，班上同學陳憶函不久要參加全國鋼琴比賽，雙手千萬不能受一點傷，但她不顧一切堅持參與。他們要陪冠勳多參加幾次拔河比賽，就必需一路過關斬將，進入總決賽。二個月內，導師的帶領、家長的支援、冠勳爸爸的天天陪伴打氣，他們果真打入冠亞軍決賽。

六年十三班有個特色，全班身材相對小一號，常常一人輕上三公斤，二十四人整體就比對手要輸七十二公斤，校慶那天拔河冠亞軍賽，兩旁人群擁擠得如兩道厚厚的城牆，三戰二勝制第一回，勝，第二回，僵持，處劣勢，全體一致再低身、踏定、凝力，一條繩子牢牢繫起一個集體心念。

嘩！人群爆出歡呼，同學們又叫又跳，六年十三班，再勝！

就像他們的紅色班服，一條繩子，幾個手牽著繩子的身影，印著TOP 613幾個字，O裡面包護著冠勳的班級號碼5。「為誰而戰？」「冠勳！」「為何而戰？」「榮譽！」

死亡並不容易適切的對應，被迫學習「離開」這件事，年幼的孩子心中是會有說不出口的疑惑，二個月的體能練習是各種情緒轉化的儀式，這場拔河凝聚出的力量，必能在孩子們生命注入正向的力量。帶領全班完成一場為愛而戰拔河賽的謝老師，一直認為勝負不是很重要，他希望學生珍惜生命、享受運動、真切明白同窗情誼，他說：「這已經不是一場比賽，而是讓孩子一輩子難忘的生命教育。」

形式主義的台灣教育制度下，情感教育、道德教育、生命教育等人文面向，多麼容易熱烈被標舉、包裝，然後被虛化與架空，同樣在台灣校園，有一所國中的畢業典禮，是不讓特教班的學生參加的，安全考量、流程順暢、特殊學生排練不易都可以是成立的理由，但也都可以完全不存在，假如「這不是一場例行活動，而是讓孩子一輩子難忘的生命教育。」

冬天沒過完，六年十三班「為愛而戰」後十天，台中黎明國中的運動場上，接力賽常勝軍三年一班，今年不準備贏。導師林聖蘭決定全班並肩作戰，全班投票全員通過，將通常由強棒擔綱的最後一棒，交在腦性麻痺同學楊宥穎手中，並決定「宥穎用走的，走完就好」。賽程中，他們每一棒都用卯足全力，他們要拉大領先的距離，好讓最後一棒慢慢來。一直保持第一的三年一班，棒交在宥穎手中後，自動由第一跑道讓到第三跑道，宥穎起跑，直身、雙手大擺弧，X形腳腳板拖滯，全身用力往前快走，全班尖叫著加油，跟在一邊跑，宥穎突然怒吼一聲加快成跑步，抵達終點的一刻，好多人都哭了。

宥穎的變形腳板，動過二次切骨手術後才能平踩，目前還有鋼板支撐，跑步是艱難的事，但宥穎說：「聽到同學們的加油聲，我就想要跑得更快。」從校長手中接獲「生命鬥士」獎狀，他說：「該上台領獎的是我的同學，不是我」。三年一班同學說老師告訴他們，勝利不是人生的唯一，重要的是過程，生命中一定還有可以超越勝負的事。

管他認真和天真有多靠近，贏與不贏都是教育，用了心的人總是看得長又看得寬遠，為那一雙雙清澈的眸子，一樁樁純潔的情感，正在萌發與抽長開始會有陰暗與光明的心，那白色小馬活潑的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