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戰爭無可避免，和平才是究竟。殺敵無可避免，人性才是究竟。享受世間美好，明白這是有福，不過度沾黏、戀棧尚能一過不留，才是究竟。積極入世是合理的，有所依止才是究竟。

二戰期間，十二月下雪的寒冷冬天，荷蘭小鄉村的一間木屋，響起一陣敲門聲。老太太開了門，門前站著一隊德國兵，幾乎凍僵的他們請求進屋。老太太請他們進來，為他們添上材木，烤暖爐火，煮湯作食，這時候，又響起一陣敲門聲，德國兵警覺的直起身子，老太太開門，門口站著一隊疲憊受凍的美國士兵，德國兵立即端槍瞄準，美國兵也警覺拿起武器，雙方剎時對峙，空氣比冰雪還僵冷。這時老太太命令雙方都放下手中武器，她說：「今晚是耶誕夜，就讓今晚沒有武器、沒有敵人、沒有戰爭，在我的小屋裡，今晚就只是個平安夜」。

美國士兵進屋了，老太太再一次為他們添上材木，烤暖爐火，煮湯作食，雙方本來壁壘分明，漸漸的，溫暖的燈火、食物讓大家卸下心防，他們開始用有限的語言聊天，他們之中共有幾名農夫、幾個工匠、鐵匠、工廠工人，有二個教師、還有一位醫生。聊天內容開始談起作物、木材、戰前、他們的工作、家庭、父母、妻子與兒女，爐火始終紅著沒冷卻，一屋的暖烘與融洽。隔天清晨，雪停，他們分別對老太太致意後，整裝端起步槍，美國士兵先走出小木屋，再輪到德國士兵，他們分頭在雪地上踏出岔開的二條腳印，各自朝向自己的陣地走去。

幾十年前讀過的小故事，似乎寫作演講從沒引用過，連那本書也不見蹤影了，但它就是放在我記憶的固定位置，從未移動，像扉頁上一枚固著的薄黃。

這些年，我頻頻回首看它，在該果斷時決絕，在該斂收時低調我都毫不遲疑，最是難在細膩的抉擇與取捨，這時刻，它的亮度就不斷在加強，從那一抹堅定的薄黃，漸漸成為一汪瑩瑩如海的淡金。

他們各自朝向自己的陣地走去，也許下一刻，在激烈的戰場上，他們彼此廝殺，也許準星瞄準對方，扣下扳機。他們是戰士，服從命令，為自己的國家在拚命殺敵，而戰場不就是一個想活下去的人在殺另一個人想活下去的人，在他們戰士角色的背後，拉長更大的時空觀看，他們是農夫、工匠、鐵匠、工人，教師、醫生；時空繼續拉大，他們更長更久的角色是父親、兄弟、丈夫、兒子。世間角色有短暫，有長久，有平時，有特殊，彼此套套疊疊，人在其中隨物應機有司有職，但那始終最長、最久、最高高聳立、最屹立不搖的角色叫做，人。在小屋內，德國士兵、美國士兵，曾有一刻他們心中沒有敵軍，只有寒夜相逢，彼此取暖的一群人。

總有一個東西，高聳屹立在所有角色事物的背後，不變，不移，它稱做終極，它叫核心，我想，它就是究竟。

人行為背後的理由深不可測，太多事教會我表面的不可靠，世事常存感性理性調配成分的比例，我在取捨行止間，開始凝注玩味起根柢究竟。

於是在面對要不要、該不該、要到什麼程度、該做到幾分的猶豫拉扯間，我也會低眉審視，讓那一汪淡金擴大、散逸、聚攏、包覆我。我就會縮手、噤口、留白、轉身或走開。不傷害人，才是究竟。

愛因斯坦一直是反對戰爭、求取和平的人，當他得知德國可能製造原子彈，便寫信給美國羅斯福總統，建議製造原子彈，後來長崎、廣島投下兩顆原子彈造成空前浩劫，愛因斯坦雖未參與原子彈的製造，仍為生靈塗炭哀痛自責，從此更致力世界和平的推動，終生不渝。

戰爭無可避免，和平才是究竟。殺敵無可避免，人性才是究竟。享受世間美好，明白這是有福，不過度沾黏、戀棧尚能一過不留，才是究竟。積極入世是合理的，有所依止才是究竟。聰明、才華、致力成功、迅速致富、光耀門楣、快速翻轉，都是好事，只是不究竟，誠信、善良、孝順、負責才是究竟。

無常是究竟，因緣是究竟，不顛倒夢想是究竟，現象界生生滅滅，生命的本質何曾增減，天地清朗簡單的冬夜，菩提樹下，夜睹東方那顆燦亮明星的一剎，覺悟，宇宙人生的真理，徹底極盡，是究竟。

這樣一則新聞於焉映入我心底：兒子會發簡訊給她，通常只是簡短的一句我愛你，知道兒子拒絕透露任何訊息，她也只能回傳一顆愛心，表達對兒子的關心。這位母親叫薩利哈，她的兒子薩布里，在十九歲時離家加入ISIS恐怖激進組織，成為聖戰士，她一直不明白兒子為什麼會做這樣的選擇，她是一位平凡的母親，而「薩布里跟弟妹相處愉快，感情也很好。他平常也喜歡打籃球，在這裡有那麼多愛他的朋友。」她一直沒能等到兒子回家，薩布里戰死異鄉。

為什麼她兒子甘願放棄家中的一切，奮不顧身地投入聖戰？薩利哈一直沒有找到答案，但她相信恨的反面是愛。二年前，她聚集了一群媽媽，在巴黎召開她第一次的「家庭反恐主義高峰會」，目的很簡單，就是希望恢復家庭原先應有的功能。比如教母親如何傾聽、如何跟小孩溝通，特別是東方人不擅長的心靈對話。鞏固家庭關係，教好自己孩子，用愛給孩子安全感，使家庭沒有罅隙，「好讓他們不認為自己生下來就只能當恐怖分子」，薩利哈說。

還有比這更如實、更不變，更徹底極盡的嗎？愛，是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