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台灣文學故事 1945】 死亡的餘生

文/陳允元 |2016.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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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允元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昭和天皇之「玉音」在過分廣袤的大日本帝國的全領地同步放送的時候,有一批台籍日本兵,正在赤道附近的南洋密林中作戰。筆名「桓夫」的詩人,二十年後寫了他在南洋的密林作戰的情境〈信鴿〉一詩……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正午十二時,昭和天皇之「玉音」,夾雜著宛若窗外的雨聲般、又像深夜一切靜止時扎耳的沙沙雜音,在島嶼、在內陸、在洋上、在雨林,在過分廣袤的大日本帝國的全領地同步放送的時候,有一批台籍日本兵,正在赤道附近的南洋密林中作戰。將近二十年後,這些自南洋歸來的台籍日本兵中一位筆名「桓夫」(陳千武,一九二二─二○一二)的詩人,以仍有些拙稚生硬的「國語」(中文),寫下了詩作〈信鴿〉。詩是這樣開頭的:

埋設在南洋/我底死,我忘記帶回來/那裡有椰子樹繁茂的島嶼/蜿蜒的海濱,以及/海上,土人操櫓的獨木舟……/我瞞過土人的懷疑/穿過並列的椰子樹/深入蒼鬱的密林/終於把我底死隱藏在密林的一隅/於是/在第二次激烈的世界大戰中/我悠然地活著

一九四二年,昨年甫自台中一中畢業的陳千武,在「台灣特別志願兵制度」下被選為第一期「陸軍特別志願兵」。經過在台北六張犁、台南的訓練之後,一九四三年九月,他被派遣至南洋參加濠北地區的防衛作戰。「玉音放送」時,他正在赤道以南的爪哇島。〈信鴿〉這首詩表現的,便是他在南洋的密林作戰的情境。他預先將「死」隱藏在密林的一隅,因此得以在激烈的戰事中悠然地活著。生與死,並非二分生命的兩個階段,而是在戰場上相偕而行的兩位弟兄,將心跳交給彼此保管,沒有明天。

一九四六年七月,當他離開赤道、自基隆港上陸時,台灣已經一變。

後來的事,大家都已經知道了。在新的「祖國」,台灣被「光復」了,日本語被禁絕了。二二八事件發生了。殖民地經驗被噤聲了、被仇視了。另一個看似相反、卻又如此相似的殖民體制,在夜霧裡,為這座島嶼帶來一個戰慄的、白色的黎明。

一直到不義的軍閥投降

我回到了祖國

我才想起

我底死,我忘記帶了回來

在〈信鴿〉的後段,陳千武這麼寫著。戰後回到了「祖國」,唯「死」仍埋藏在南洋的密林裡,忘了帶回來。這不能不說是戰爭帶來的創傷。心裡的一部分,始終被拘留在某個極為戰慄的時空當下。這麼多年了,一直沒有人去看他、將他自不斷重複的情境裡保釋出來。一九八○年,戰爭結束已三十五年,陳千武說:「睡時感到自己還活著,醒時感到自己沒有死去,這種深刻的感覺,一直到今天,有時會再無端地回想起,我也覺得它仍存在我底世界裡。」

但另外一種創傷,是來自戰後的島嶼。當陳千武自南洋歸來,他只帶回來半個自己,與在南洋的自己從此斷了音訊,無法相見。事實上,在換上了新頭腦的哨兵的監控下,那個遠在南洋、曾經作為台籍日本兵的自己,不免已被登錄在政治黑名單裡,只能流亡海外,不得返台。被禁錮在戒嚴之島嶼的「生」,與流亡於南洋密林裡的「死」,在平行的時空裡,以不完整的狀態抱著死亡或餘生各自老去。等待著那早已放出去的信鴿,有一天,能夠帶來彼此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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