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十三。

十三經，十三年蟬，十三行詩，十三香，最後晚餐十三門徒，十三號星期五……我主觀認為奇數比偶數來得實在、陽剛、有個性、不靈巧，而天底下所有意義一如感覺，都可以是自己給的。

沒有厭惡與喜愛的特別原因，關於奇數十三，我一直感覺它平凡卻深不可測，不前也不後，介於明與暗之間的可能變數，帶些神祕色彩的玄機感，攸關前路。

第一屆「中台灣聯合文學獎」舉辦時，除了名稱很高大之外，規模簡單得如同它的編制：只台中三個高校參加，獎項分三組，一組一評審。當時人文活動經費很短缺，主辦人一心實踐自己年少伊始的文學夢，他找自己高中同學幫忙募款以成事，那高中同學是月入百萬的名律師。

一年又一年，台中來了、彰化來了、雲林、南投、嘉義都來了，「中台灣」三字一撇也不少站得滿而穩，主辦人不僅讓無數年輕學子親近文學，自己也重新積極從事創作。就在「中台灣聯合文學獎」發芽成長茁壯的過程中，那名律師，經歷世間繁華之極盛與迷失，殺人、入監、服刑、假釋，出獄後成為基督教更生團體義工，從事監獄福音傳播，並且一字一字完成了在獄中的書寫。

今年五月，第十三屆「中台灣聯合文學獎」剛在虎尾高中圓滿落幕，共計十四所高校參加，主辦人在座，微微笑看頒獎典禮的進行，他是當前暢銷書作家蔡淇華。

那位名律師叫劉北元，他明白上帝要他入獄，是因為要他真正再回到人間，以身示現從事教化，今年他出了第二本書。

這關乎又超乎文學的故事，尚未結局仍在進行，但它從混沌到成形，就在玄祕的十三年之間。

Cathy初到安寧病房舉辦浴佛活動，得躲起來擦乾眼淚才能再繼續工作；今年第十三年了，她指揮若定流暢運籌全局，到安寧病房早就不會再輕易落淚，這樣的鍛鍊，像一個墊腳高起的姿勢，從此其它的公益活動她全都能穩住情感熟稔上手；只是，無論她有多幹練，腦海裡撥撥翻翻，總是留有那一隻又一隻需別人扶著才能握杓浴佛的枯瘦的手，總是難以抹去一張張即將離去的人，為心愛家人手縫端午香包專注認真的臉孔：年輕癌末媽媽為心肝兒女、從沒拿過針線的老先生抖抖巍巍為年邁老伴……

Cathy說自己以前是不易感動的人，去到安寧病房才發現自己淚多，終於可以不在活動中流淚了，卻變得很容易為別人的事感動，這樁淚不淚的紅塵公案，看山看水是山是水的，高低深淺自不同。Cathy的十三年。

那，十三年前的我在哪兒？剛從高中校園退休，脫去既有體制裡不耐多於不適的固定環梏，應邀在離家不遠的名校兼課，那是綠衣雲雀初曉山崗鳴唱翔飛的活潑日子，我總選擇行走著去教課，不專屬、沒黏著、節課少，讓人連步伐都能很輕快。榕蔭下的台中府後街灰瓦紅磚牆，時光綿悠，每走過光與影閃滅的切線，偶一恍惚，我彷彿看見，家家屋頂都是下過雨溼潤著分外顯得靜謐的石棉瓦家屋，那背書包正安靜走過牆外小巷的十五、六歲的自己。

午後，我通常會在咖啡館裡做些無非都是自己時久漬深熟悉恍若宿世的文字工作，丈夫在上班，女兒在上學，那時候，這世界發生什麼都與我無關，我只負責穩當安妥，然後，時間到了我就回家，到家只一會兒，大門就會傳來鑰匙插孔的輕響。是愜意二字化意為象的具體畫面吧，也許還要更淡逸一些，那是十三年前，我日日的家常。

這十三年間，透過不斷的失去，關於擁有，生命教給了我另外一種秤重的方式。

橋下拾鞋，長跪為老人穿鞋，年輕人張良，被這老人盧煩得瀕臨失控邊緣，幾番「後五日復早來」折騰測試後，終於懂得所謂的早到，是乾脆別睡了的「夜未半往」；此後，他的生命不斷成熟、不斷飽滿，勸燒棧道、願封留侯、暗借商山四皓、欲從赤松子遊，「著著在事外，步步在人前」，每一步都無能出其右的細膩精準，而他曾是僱用大力士於博浪沙椎擊始皇，莽撞躁進的燕國貴公子。

那一天，從半夜守候到天明，老人滿意的拿出一本兵書交給張良，說得此書的人，可以幫王者得天下，十年後新王朝必會興起， 透知心事一般老人指示張良，說完飄然離去：

「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穀城山下黃石即我矣。」

逞一時之快，到隱忍成熟，到謀能安國，智足全身，多麼充滿隱喻性啊！而一個人生命真切的開展究竟要多久？老人對張良說，十三年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