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李碧君

「致我們陣亡的戰友，他們並非被時光埋葬，而是播下種籽，綻放自由花朵。」這切．格瓦拉的名句，遙遙呼應孩子的精神。

眼見不少人高舉此橫額，我問一對拿著同樣字眼牌匾的老夫婦：「你們橫額上寫著Fue el estado，是什麼意思？」老婦答道：「兇手（Asesino）是政府（Fue el estado）！政府早已知情，可是沆瀣一氣包庇兇手，縱容謀殺事件在墨西哥發生。」老婦又為我們解釋遊行的原因，與目前政府的態度，說著說著她突然指著不遠處的遊行隊伍：「看，孩子的父母。」

我順著她的指尖方向，看見受難者家屬，手持半個人高的垂直立牌，上面印著失蹤孩子的黑白大頭相。他們木無表情，木偶般拖著步伐前行，剛剛平復的情緒，因為家屬們的出現，鼻子又再次湧上酸意。

兇手是政府！（Asesino Fue el estado！）

其實對我自己來說，也不知道為什麼，作為異鄉人明明不了解他們國情，按理來說情緒應該冷靜，但聽完墨西哥的歷史與故事後，親身見證這場國慶日的遊行，眼淚就這樣撲簌簌的落下。

更驚心的是，真相調查團體在追查學生下落過程中，發現墨西哥各地許多無名亂葬崗，這些骨骸身分並非學生，而另有其人。自二○○○年以來，墨西哥因為無辜、爭權和抗爭等原因，非自然而死亡的人數已超過十萬。四十三名孩子只是一條導火線，揭開墨西哥官方的遮羞布，並再次引爆全球對墨西哥的關注。一如「阿約辛阿帕農村教師大學」的入口題字：「致我們陣亡的戰友，他們並非被時光埋葬，而是播下種籽，綻放自由花朵。」這切．格瓦拉的名句，遙遙呼應孩子的精神，以及加持著墨西哥民族革命軍。

桃花源，不再與世隔絕

由梅里達（Mérida）往聖克里斯托瓦爾（San Cristóbal de las Casas）途中，公路有人為「四十三名學生事件」示威，導致交通癱瘓。原本五小時車程，最後得多花一倍時間才能抵達。我們到達旅社時，已經凌晨一時多，深夜的聖克里斯托瓦爾小鎮，遠方偶爾傳來的狗吠聲，劃破我心中還沒褪去的悲傷。

夜晚的旅社客廳只有職員安娜和我，我們從堵車入題談起這樁悲劇。她介紹我白天可以在聖克里斯托瓦爾街上望望，因為牆壁上有不少塗鴉和尋人啟事。那些塗鴉是對政府滿滿的控訴，骯髒的語彙與斥責反映一般民眾的心聲。地方政府會撕掉海報或重新油漆以清理塗鴉，可是乾透油漆遮不住真相，控訴仍頑強浮現眼前。

安娜說道：「其實恰帕斯州（Chiapas）這裡，政治一向是我們生活的重要部分，也許是歷史淵源吧！壓迫愈大，反彈就愈大。」安娜輕輕卻有力的搥打檯面，看得出來她對這件事情明確的態度：「這件事舉國上下憤怒得不得了，這段時期大大小小抗議示威不絕，大家誓要政府交代，還學生一個公道。我們害怕，今天消失的是學生，明天消失的就是大家。」

恰帕斯州天然資源豐富，國內數一數二，可是經濟情況卻倒數名列前茅。此州印第安原住民占州人口三分之一，巨大反差叫革命因素發酵，醞釀成原住民在墨西哥革命的先鋒。從前恰帕斯州的原住民地位低微，這裡一直存在著嚴重的種族歧視。舉個例子，他們不得在馬路旁的行人道行走，又例如，原住民不可居住在市中心，除非替白種人或混種人（Mestizo，白種人及原住民混血兒）打工。晚上八點，如果還看見原住民在市中心出現的話，警察可以不由分說捉拿他們。

「直至副總司令馬可斯（Subcomandante Marcos，生卒不詳）出現，帶領原住民創立查巴達民族解放軍（Ejército Zapatista de Liberación Nacional，EZLN），事情才有突破性的改變。」安娜拿起餐桌上的手冊，翻開其中一頁遞給我，上面寫到解放軍的歷史：「一九九四年，馬可斯帶領原住民，建立武裝組織，而查巴達民族解放軍這名稱，是為紀念墨西哥著名革命先驅查巴達（Emiliano Zapata，一八七九—一九一九）。」面對墨西哥政府的壓迫，以及資本主義全球化侵襲，他們高喊「受夠了」（Ya Basta!），相信惟有得到土地耕作自給自足，才能不再受政府及北美打壓剝削。

查巴達民族解放軍建立數個自治根據點村落，放下武力對抗，實行所提倡理念。解放軍大多留在村落，但其實也有不少在城市生活，與一般人生活無異。然而，政府仍會私下僱用「另類警察」，打壓解放軍成員。這令解放軍成員出入總是戴著面罩，只露出眼睛，防止別人認出自己，怕政府算帳。

首領馬可斯的肖像，一如切格瓦拉在古巴，遍布整個恰帕斯州，相片裡的馬可斯身分成謎，只有深邃眼神公諸於世。

我問安娜是否有機會能接觸解放軍，認識這神祕的團體，她回答道：「剛好！查巴達民族解放軍唯一對外開放的一個根據點就在這裡附近。他們收取入場費、賣些紀念品，讓大家認識解放軍之餘，也賺點生活費。」他指著介紹手冊，又繼續說：「很諷刺是吧。當初理念現在變成商品。哀……沒辦法，理念縱使高尚，但為生重要，單靠種田，實在難以自給自足糊口。」對我們局外人來說，查巴達解放軍勇於對抗強權，善用媒體宣傳理念，其象徵意義大於一切。不過在安娜眼中，初衷一旦有異，總有點不是滋味。

兩天後我們來到傳說中的自治小村落，頂著毒花花的太陽，在深鎖的鐵欄外等了好一陣子。一個多小時後，蒙臉村民從遠方靠近，隔著鐵閘要求我們先交出護照，接受盤查。他慢條斯理登記我們的名字、國籍、造訪原因等資料，正當我們以為可以越過鐵閘進入參觀時，他居然又離開了，徒留我們在失去護照後，在柵欄外原地又等了半個多小時。就在忐忑心情愈滾愈大時，蒙面的村民帶隊回來，這次終於打開閘門，引領我們參觀村落，並警告期間不得擅自離隊。

自治區裡有大片翠綠園林，視野開闊，樹木參天，反襯零零落落的小木屋，外牆畫滿色彩豔麗的蒙臉解放軍和查巴達塗鴉。村內設施頗為原始，木屋有點破落，屋內似乎沒有裝潢。婦女小孩三三兩兩，在樹下乘涼談天，面對參訪旅客仍神色自若。他們沒有面罩，任由微風吹拂清爽面龐，乍眼看，生活跟一般村莊沒有兩樣。領隊向我們解釋，村民只有需要正面接觸外人時才會戴上面罩，平常在自己的領土不會蒙面。

村落有所特別學校專錄取外國學生，讓他們感受自治區的生活，此外也安排課程，教授解放軍的自由理念，以及織布耕種等反璞歸真的為生技能。說著說著我們剛好經過學校，木門微開，一位老師指導幾位外國人傳統織布，而學生坐在織布機前學習，理解墨西哥的文化與歷史。

在學校學習，除了要繳交學費外，也要支付食宿生活雜費。查巴達民族解放軍辦學主要目的之一，一如安娜所提及，除了宣傳理念，更要賺錢為生。回到城市，紀念品店鋪裡有關解放軍的產品琳琅滿目，凡貼上只露出雙眼的蒙面標記就是暢銷紀念品。理念商業化，高尚初衷，會變得廉價嗎？想像跟現實間的落差，是解放軍已經變質，還是我不了解解放軍的真正理念？

關於這兩難的抉擇，很慶幸我不是馬可斯，不需要為此煩惱，因為我沒有答案。（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