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阮義忠

若要我舉出台灣最美的風景，那一定是花蓮的太魯閣峽谷。

生平第一次去太魯閣是高中畢業旅行。那時的我，只要能離開家鄉，什麼都是美的，並沒有真正體會到大自然的造化，倒是對橫貫公路的險峻印象特別深刻。尤其是太魯閣到天祥這一段，必須通過懸崖峭壁、大理石山岩，橋梁隧道特別多，開路過程異常艱辛。在尚無精密設備的當年，最主要的工具便是十字鎬與炸藥，投入開鑿的上萬名退役軍人不但工作辛苦，還必須面對工程意外或是地震、颱風等天災帶來的傷亡。

第二次去時正在辦雜誌，一位家住花蓮的學生熱心邀我們去散心，還自己當司機，開著九人座巴士帶公司同仁到處遨遊。當時的我已屆中年，重返太魯閣的心境大不相同，不再像年少時期那樣，老覺得自然風光單調。相隔十餘年，最近終於又陪同北京老友舊地重遊。他們來台自由行，打算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台北，外縣市的風景區只揀一處造訪；問我去哪兒好，我斬釘截鐵地說：「第一次來台灣，阿里山、日月潭、墾丁公園都可以不去，但絕不能錯過太魯閣！」

老天爺顯然支持我的看法，讓我們出奇順利地在網路上買到了火車票、訂到了七星潭面海第一排的民宿，還由旅店幫忙租了往返太魯閣的九人座巴士。算一算，三天兩夜的費用竟比旅行社的兩天一夜還省。朋友們喜孜孜地表示，躺在床上聽潮聲入眠，是畢生從未有過的美妙經驗。而我與內人清晨張眼就看得見水平線，也不由得興起「莫問今朝是何夕」之感。

太魯閣沿路景點，無論是砂卡礑步道、燕子口、清水斷崖、慈母橋都美得令人屏息。兼導遊的司機非常稱職，該步行的時候就讓我們步行，該搭車的時候就請我們上車，短短八個小時，讓我們精簡扼要地體驗了這個台灣最美風景區的精粹。相機怎麼拍也拍不出那樣的磅礡，縱使按下快門，也只能讓人感覺把景色變得單薄小器了。有一幕尤其提醒了我，太魯閣還有我無法知覺的、無數無量的奧祕。

在燕子口入口處，遠遠就看到一白髮男子與妙齡女郎倚著斷崖上的欄杆，心無旁騖地欣賞著溪谷裡清澈無比的激流、被沖刷了幾千萬年的大理石壁。沿路遇到的所有旅客，不是盡可能地舉目環視、俯瞰左右，就是頻頻以手機、數位相機或平版電腦拍照。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記住美景，唯有這對狀似父女的遊客，好像已經完全被景觀懾住了，一動也不動地佇立良久。

我掏出相機，準備拍二人的背影與山谷，等慢慢走近、框好構圖，他倆卻驀然回首，嚇了我一跳。我本能地按下快門，難免有些遺憾，本來只想拍背影，怎麼拍到了正面。等到他們擦身而過，我才赫然發現，這位男士是盲人！

看著他在少女的攙扶下，舉著手杖一步步地往前探路，我真是感慨極了！盲人的世界一片漆黑，沒有顏色、形狀，可他聽見了太魯閣，用聆聽感受了山之壯闊、水之靈妙、禽之交談。我明白了他的背影為何會如此吸引我——除了看，他的一切感官比正常人靈敏太多，氣場自然格外旺盛。雖然不敢問，但我知道，他眼盲心不盲，所接收到的太魯閣之美，比慌慌張張的明眼遊客不知多了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