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阮義忠

一連數周的悶熱，難得下了場大雨，讓我想趁涼快到市區走走。平常進城不是買咖啡生豆就是淘黑膠唱片，那天卻有點想回師範大學附近，看看一度十分熟悉的生活圈。搭捷運，從古亭站五號出口走個一百多公尺，就是我住過七年多的儒林天廈。

繞到大樓後門的巷子，那家以酸菜白肉火鍋出名的台電福利餐廳居然還在。十幾二十年前，像這麼火紅的餐館，這一帶沒幾家；每逢假日，生意好到早上就得排隊領晚上的牌。哪像現在，到處是好館子，走個十來分鐘，拐入麗水街，就是以精緻商店及美食聞名的永康街商圈。大陸友人來訪，總是一去再去，流連忘返。

隔著和平東路的另一側，則是氛圍全然不同的師大夜市。由於顧客群以大學生為主，商品比較年輕化，也便宜得多。記得有一陣子，內人下了班就來師大法語中心上課；那時我們仍住在汐止山上，每周有兩個晚上我都必須在附近混到九、十點，等她下課後再開車回家。林立於龍泉街、泰順街的小吃攤，無論是煎包、潤餅、蚵仔煎、花枝羹、炒米粉、豬腳麵線、當歸鴨全吃遍了。直到開始茹素，這個地方才不再吸引我。

在茹素之前，我可是對吃挑得很，今天吃潮州菜，明天就想嘗湘菜，山珍吃多了就想換海味。無論東西南北哪個方向，只要知道哪家廚子有哪道絕活兒，必定專程前往。整個人被口欲控制著，吃著這餐想下餐，休閒生活繞著美食地圖轉，複雜得毫無意義。茹素後可供選擇的菜色雖不多，卻很容易就能滿足，真是「快樂並非擁有的多，而是需要的少！」

那天午後，大概是下雨的關係，永康街和師大夜市都顯得寂寥，人少得讓我吃驚，感覺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前陣子帶北京友人來逛，還人擠人一下子就走散了；熟悉的是，當年我住在這一帶時，它就是這個樣子。當時的商店、餐館不過近百家，沒想到短短幾年就增加到了上千家。由於師大的外籍學生愈來愈多，不少異國風味的餐館、咖啡館也應運而生，成為此區的特色。

遊客的最愛，卻讓居民最頭疼。一樓店面房價高得嚇人，二樓以上卻是不升反降；油煙味四竄，住家品質大受影響，三更半夜還陣陣喧囂，霓虹燈閃得讓人無法入睡。近幾年居民抗議奏效，政府嚴格執行法規，六米內巷道禁止商店營業，大約四百家商店因此歇業。期間不少市民表達了惋惜，只因這兒有他們太多的回憶。

記得大陸友人說，會那麼喜歡台北，是因為每條巷道、每個店面都有細節。是的，這些細節正是人與環境摩擦的痕跡。幸運的是，台北雖然隨著時代演變、社會變遷，這些痕跡卻沒有被抹掉，而是一層疊上一層，成為市民的共同記憶。

說來有趣，我在師大夜市逛過無數遍，卻從未拍過照。那天一手撐傘，一手舉相機，在這條窄窄的單向道等人經過、按下快門。城市發展就像一條單向道，市民只能方向一致地跟著時代走。期望整個大環境在繁榮進步的同時，也能把我們的美好回憶留存，因為記憶就是一座城市的生命，也是它最珍貴的資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