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平禾

「啊！啊！救命…救…」尖叫聲倏然中止，像劃破天空的飛鳥突然間不知去向。

阿勇用阿嬌的衣服抹去開山刀上的血跡，看著阿嬌驚悸扭曲的臉，她呼吸愈來愈微，眼神渙散。他將刀子收進刀鞘，快速跑出屋外，跨上機車。

「喂！阿勇呀，跑那麼快幹嘛？」

阿勇嚇了一跳，看見何光明朝路邊吐了一口檳榔汁，右手夾了一根菸，蹣跚而行，阿勇將右手食指放在嘴唇比了比。何光明狀似會意，也笑著將夾菸手指放在嘴唇上比了比。阿勇發動機車，沾血的左手緊握左把手，用力催油門揚長而去。 何光明笑笑繼續走。阿勇是他拉K的朋友，有段時間常聚在一起拉K，心想： 「看他那麼匆促，一定幹了什麼壞事。」

晚間，何光明坐在路邊攤，眼睛盯著電視新聞，筷子夾起豬耳朵正要塞進嘴裡。

「……純樸的小鎮，今天發生一件兇殺案，卅歲女子陳柔嬌上午十一點被人發現陳屍家裡客廳。警方初步調查，她的身上有卅餘道刀傷，致命刀傷深可見骨，可見兇手一動手就欲致她於死地。」

「……警方正在調查死者的交友狀況，陳柔嬌住宅周邊道路監視器畫面，追查兇手……」電視螢幕播出一條小巷子，死者阿嬌身覆白布抬出兇宅的畫面，他腦中閃過阿勇跑出屋子的影像，筷子頓時一鬆，豬耳朵掉進醬油碟，濺出碟子的醬油噴到他的紅色T恤形成一道斑點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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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後。

警方從巷口監視器畫面發現一個戴黑色安全帽，遮住車牌的機車在案發時間騎過巷口，疑似阿嬌剛分手的男朋友阿勇；12秒後，何光明也走過巷口，於是將二人都列為嫌疑犯，找二人問話後移送檢察官偵辦。

檢察官開庭偵訊時，阿勇堅稱當天上午感冒請假家，沒有出門。

「你仔細看，這是什麼？」檢察官出示一疊照片：「這是你家對面超商門口的監視器，拍到你在阿嬌被殺當天早上十點半騎機車出門。還有同一天上午十一點，你騎車經過阿嬌家巷口紅綠燈，這個人是不是你。」

「乍看很像是我，但我真的沒有出門，這些照片模糊，沒有拍到車牌號碼，怎可證明是我。」阿勇看完照片，搖著頭說。

因為證據薄弱，檢察官先將阿勇十萬元交保。

檢察官接著偵訊何光明。

「K仔明，是不是你殺了阿嬌？」檢察官指著何光明的Ｔ恤:「不然你怎麼會出現在那裡，衣服上又有血跡？」

「我沒有殺人，我只是走過那裡。」何光明多次為了買Ｋ他命偷竊被逮送勒戒和坐牢，被人取了K仔明的綽號，是地檢署的常客，連檢察官都知他的綽號，他指著衣服上的斑點：「這是噴到醬油。」

「有這麼巧的事？現在把你列為嫌疑人。」檢察官下令：「把衣服脫下來，驗看看是不是血。」檢察官接著說：「現在命你作證，先以證人身分具結。」

「如果你沒有據實作證，可依偽證罪判處七年以下徒刑，你清楚嗎？」檢察官告訴何光明。

何光明點點頭並簽名。

「你有沒有看到吳勇猛從阿嬌的屋子出來？」

「沒有。」K仔明搖頭說：「我沒有看到吳勇猛，那天沒有碰到阿勇。」

「從看起來像阿勇的人騎車經過巷子口，到你走到巷子，間隔12秒，你看畫面。」檢察官將監視器畫面播在液晶螢幕上，K仔明瞪大眼，看到自己走進畫面，「警察到現場實測，騎車的人和你走路的速度，你應該在巷子裡看到那騎士，或 看見阿嬌家有什麼動靜，你仔細想想看。」

「沒有。」K仔明認真想了想，「沒有，我沒有遇到阿勇，沒看到阿嬌有什麼事，也沒有注意機車從我後方經過。」

過了一星期，命案有重大進展。

警方在阿勇機車左把手採到阿嬌的血跡；在阿勇工作的工廠工具箱找到清洗過的開山刀，刀刃驗出殘留阿嬌的血跡；Ｋ仔明T恤上的漬痕是醬油；一名住命案現場對面二樓的婦女作證，聽到尖叫聲開窗查看，看到一個男子衝出房子跨上機車時跟路邊一個穿紅色T恤抽菸的男子講話還比手勢。

警察追到阿勇家，他已經逃之夭夭；Ｋ仔明被帶到警局，穿回紅T恤，與其他五個男子排排站讓婦女指認。她一眼就認出是K仔明，「除了穿紅衣，他像雞冠的亂髮太好認了。」

阿勇被發布通緝，Ｋ仔明也被依偽證罪起訴。地方法院審理後判K仔明一年徒刑。Ｋ仔明喊冤，檢察官誤會他的意思，上訴二審高等法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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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等法院開庭審理前。

高等檢察署的檢察官翻開Ｋ仔明的起訴書，逐字逐句詳閱，陽光從高高的窗欞灑下，光束中微塵浮旋，兩鬢斑白的檢察官看完起訴書、證據和一審法院開庭的辯論紀錄，輕輕地嘆了聲：「糟糕！」闔上卷宗。

檢察官看到年輕的地檢署檢官忘了依刑事訴訟法181條規定，告訴K仔明，「以證人身分作證時，如果認為證詞會對自己不利，可以拒絕作證」的權利，這是一個程序上的疏忽，「真是要命的疏忽！」他搖頭低語。

這個疏忽可以令法官依程序不合法，改判K仔明無罪。

程序不合法就可以改判無罪的規定，是為了保障被告的人權。人權就是被懷疑犯罪的人，可以不用證明自己有罪，證明嫌疑犯有罪是檢察官、警察的事。這個權利叫做「不證己罪」，用以避免嫌疑犯被屈打逼供。所以證明嫌疑犯有罪，除了嫌疑犯的自白，還需要人證和物證。

拿這個案件來說，Ｋ仔明先被懷疑是殺人嫌犯，也就是刑案的被告，然後又從被告改以證人身分作證，這時他有被告和證人兩種身分，但不論他幾種身分他都享有「不證己罪」的權利。

當他身為殺人案被告，他可以否認犯案，檢察官和警察如果找到他殺人的證據才成立犯罪。同樣地，當他身為證人，如果他認為證詞會對自己不利，例如與他否認殺人的說法產生矛盾，他可以拒絕作證。

法律規定，檢察官要求證人作證時，必須告知這項權利，讓證人決定是否作證。沒有告知等於陷人於罪，程序不合法，可以改判無罪。

檢察官心中明白，當嫌疑犯不知道自己有這項防禦權利，而檢察官或法官發現偵辦案件程序有瑕疵時，依刑事訴訟法第二條第一項規定，「檢察官對於被告有利之情，亦應注意。」他應該挺身而出點破辦案瑕疵，讓K仔明獲判無罪。

這是年輕檢察官種下疏忽的惡因，導致壞人獲判無罪的惡果，雖然不甘心，他必須這麼做，這是身為檢察官的職權和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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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察官摘下眼鏡，揉揉眼睛，移坐窗台旁，泡壼好茶，品茗時他欣賞花園，園中枝繁葉茂，花朵盛開，繽紛多彩，死者陳柔嬌才三十歲，跟他女兒一般的年紀，正是好花綻的青春時光，就這樣香消玉殞。

如果K仔明講實話作證看到吳勇猛跑出陳柔嬌的家，檢警早就將吳勇猛逮捕歸案，告慰死者在天之靈，不會讓吳勇猛跑掉，到現在還逍遙法外，沒有受懲罰，讓陳柔嬌家人飽嘗失去女兒的痛苦，沒有討回公道、賠償或一聲對不起，「那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椎心之痛啊！」現在卻因辦案程序瑕疵，讓掩護殺人犯的Ｋ仔明判無罪，這還有天理嗎？

一個殺人，逃亡了；一個說謊，讓殺人犯逃了，最後兩個人都沒事，「這還有天理嗎？」他自問。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惡因卻未得惡果，這違背因果之理。「不，我不能讓K仔明判無罪。」檢察官心想：「我要替國家懲兇追惡，實現正義。」

但是，刑事訴訟法第二條第一項又浮現心頭，程序正義與公平正義正在心中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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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察官講到這裡停下腳步，凝視司法花園水月池裡的蓮花。

「然後呢？主任。」我認識檢察官時，他還是地檢署的主任檢官，我習慣以舊職務稱呼他：「你在法庭怎麼說？」

他搖搖頭：「還沒說呢，下午兩點才開庭。」

「你決定怎麼做？」我問他：「堅持程序正義，放走壞人；還是保持沉默，違背職權，讓壞人判刑坐牢受懲罰，實現公平正義？」

「你說呢？」他反問我：「你的正義站在哪一邊？」

「我保持沉默」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