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平禾 圖／心皓

「媽！教官說要填這張表，明天交回去。」高翼翔吃完晚餐將表格拿給母親。

「啊！役男調查表。」母親愀然變色：「這是要去當兵的通知書。」她小快步走到客廳，關掉八點的晚間新聞。

丈夫高其舉抱怨：「喂，怎麼把我的電視關掉?」

長女、次女和三女也同樣不解的看著媽媽。

她將表格塞給高其舉，「你兒子要去當兵了!」

「什麼!」高其舉像觸電般從沙發彈起來，戴老花眼鏡詳閱表格的每一行每一欄，「這可怎麼辦?」他喃喃自語，沉重心情和下垂的眼皮一樣厚重。

「當兵就當兵，我們班男生也去當兵啊！」次女高歡歡說：「有什麼了不起！」

「就是啊！是男生就是要當兵。」三女高欣欣附和：「有什麼好擔心的。」

「啪！啪！」兩個耳光狠甩在歡歡和欣欣臉上，高其舉怒道：「小孩子懂什麼?民國三十八年逃來台灣的路上我看到多少人被拉去當兵，都當炮灰死了，你們爺爺奶奶當時怕我被抓去當少年兵，一路上賄賂軍隊長官放我一馬。」他激動地說：「來到台灣，許多同鄉去當兵，八二三炮戰被炸死，或在金門、馬祖被共匪的水鬼摸上岸殺了割走耳朵，你們懂不懂，以為當兵好玩嗎？」

「但是…但是男生就是要當兵啊！」欣欣摀著臉頰哭著喊：「我又沒有錯。」

高其舉劈頭又是一陣耳光，罵道：「小弟是我們家的命根子，他要是去當兵出了什麼差錯，你賠得起嗎？妳這不知好歹的賠錢貨。」

「爸跟媽只喜歡小弟。」歡歡也哭著叫道：「我們都是賠錢貨，不愛我們，我們是多餘的賠…錢…貨。」一邊哭一邊躲避父親打人的手。

「好啦！女娃兒不懂事。」高媽媽勸丈夫坐下：「先想辦法保住弟弟要緊。」

「對呀！讓爸爸、媽媽冷靜冷靜，想辦法讓小弟逃兵。」回娘家吃飯並陪爸媽聊天的二十七歲大姐高婷婷冷冷地說，「走，去我家坐坐。」拉著兩個妹妹往外走，三姐妹冷冷看了站在門口的小弟高翼翔一眼，沒有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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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記不記得三姑丈有個跟我們同年紀的姪兒張天麟，我們從上海坐船來台灣，張家則去美國。」弟弟高其揚坐在天衣紡織大樓五樓董事長辦公室，看著窗下一排排紡織工廠。

「記得呀！」高其舉懶洋洋回答：「這著翔翔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了。」高其揚說：「哥，你都沒有看報紙嗎？有人找美國華僑當養父，有了美國籍就不用當兵。」

「喔！」高其舉眼睛亮了起來：「你說找張天麟來收養翔翔？」

「對。」高其揚彈指發出「啪！」地聲響：「張天麟是我們遠親，我想他應該願意幫忙。而且他也了解我們的家世背景，翔翔又不是真要當他的養子，只不過是要逃避兵役的權宜之計罷了，不會增加他的負擔。」

「好啊！」高其舉思考一陣子說：「其揚，趕快去聯絡，我們出機票錢和住宿交通費，請他來台灣辦理收養手續，他也可以順道來探親。」

三個月後的民國七十四年三月。

張天麟從日本東京轉機台灣，飛機降落台北松山機場，高其舉兄弟在機場接機。三個人少年分手，再見已是有白髮絲的中年人，不勝唏噓。

談起美國、台灣在一九七八年斷交（民國六十七年十二月）後，台海仍然對峙的緊張局勢，話匣子就關不上。

「住台灣不安全。」張天麟說：「你們應該早日移民美國才安全。」

「我們也想過，可是公司、家業全在台灣。」高其舉說：「走不開呀！」

「至少要到美國置產，以備不時之需啊！別忘了，當年我們是怎麼逃出大陸的，狡兔也要有三窟才能保命。」張天麟說：「先從翼翔變成美國人開始吧！正好我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我很樂意當翼翔的養父。」

花了三個星期，由法院公證張天麟收養高翼翔為養子，再向美國在台協會辦妥文件認證，高翼翔改姓張。法律上，張翼翔因養父張天麟的身分取得美國籍。實事上，張翼翔仍住台灣，張天麟比較像他的乾爹，不像養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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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翼翔擁有美國籍後，不但沒有兵役問題，還轉學到學費昂貴的台北美國學校讀高中。高中畢業，以美國人身分申請到美國波士頓一所大學就讀。

「這裡的社區環境真好，我們天母的家都比不上。」高其舉夫婦在兒子開學前，在波士頓近郊小鎮紐頓（Newton）買了一棟有五個房間的房屋供兒子住，高太太坐在落地窗前的沙發，看著窗外的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吩咐兒子：「我也來兩個月了，開學以後你要聽吳阿姨的話。」吳阿姨是高家從Chinatown聘雇的廣東女傭，為張翼翔煮食三餐和打掃房子。

「媽，你趕快回去啦！」張翼翔抱怨：「你每天在這裡嘮叼，我都不能讀書。」

「嘮叼！你五個姐姐想讓我嘮叼都沒那個福份。」高太太拉高聲調：「美美（四女）和麗麗（五女）沒有考上國立大學，想念私立大學，你爸爸都嫌學費貴，不讓她們念，她們只好半工半讀，自己賺學費晚上讀夜間部大學，很辛苦，你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

張翼翔嘟著嘴，轉身不理碎碎念的媽媽。

高太太跟過去摟著兒子：「弟弟呀！你是我和爸爸的寶貝，我們給你最好的，你要好好念書，以後才能繼承天衣紡織，知道嗎？」

「知道啦！」張翼翔甩開母親的手，敷衍地回答：「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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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年後，高太太和高其舉相繼病逝，留下台北市南港區天衣紡織廠土地，那塊原來不值錢的郊區地價，現在拜土地翻騰之賜，地價直奔三十億元。

「喂！」張翼翔在殯儀館高其舉靈堂，對著五個姐姐大吼：「你們，你們……都瞞著我，不讓我繼承爸媽的財產。」

「誰瞞著你？你本來就沒有資格繼承遺產。」大姐高婷婷冷冷回答：「你姓張，不姓高。」

「你忘了你是誰嗎？你在十七歲就被張叔叔收養了。」四姐高美美尖細的嗓聲說：「你是姓張的、讀美國學校，念美國大學，在美國有房有車的美國人，不是高家的人，憑什麼繼承遺產。」

「你們…你們欺騙我。」張翼翔氣得撕掉訃文：「我明明是爸媽的兒子，爸媽的財產全部要留給我的，你們都知道，可惡，我要告你們，等我告贏了，一毛錢也不分給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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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翼翔委託律師打官司，主張收養無效，並聲明回復原姓氏。因為收養無效，即等於當年沒有收養，張翼翔就能回復高翼翔和遺產繼承人身分。

「這是為當年高其舉先生為了讓張翼翔先生逃避兵役的假收養，張翼翔雖然由美國華僑張天麟收養為養子並改姓張，但他始終住自己家。」律師拿出一疊照片：「這是高家每年春節吃團圓飯的照片，這是張翼翔念大學時，高其舉夫妻去美國與張翼翔過耶誕節的照片…這是台北美國學校和美國大學的學費收據，以及在美國購置房產的文件，全是由高其舉先生付款，據以證明張翼翔先生始終住在高家，由高其舉先生扶養長大，之前的收養是假收養，請法官判決收養無效，並判決張翼翔可以改回原姓氏高姓。」

「張先生是你弟弟嗎？」法官傳喚高家五姐妹作證：「他由張天麟先生收養後還住在家裡嗎？」

「是的。」六十歲的大姐高婷婷說：「張翼翔是我父母第六個小孩，也是我最小的弟弟，家中唯一的獨子。他十七歲那年由美國華僑張天麟收養，但仍然住在家裡。」

二姐張欣欣、三姐歡歡、四姐美美和五姐麗麗也都承認此事。

張翼翔聽了高興地點頭。

「張翼翔既是你們的手足。」法官問：「你們願意讓他也享有繼承權嗎?也就是收養無效。」

「在血緣上，張先生是我們的小弟。」五姐妹異口同聲：「在法律上他已經被人收養改姓張，當年是我父親和叔叔高其揚陪同張天麟先生一起辦理收養手續，收養的法律文件真實不虛，我們主張依法行事。」依法行事的意思是張翼翔被收養有效。

翼翔聽了七竅生煙。

一個月後法官宣判。

「關於張翼翔聲明收養無效之訴，駁回。」駁回，就是判張翼翔敗訴。

張翼翔和律師瞪大了眼睛，急忙翻閱判決書，判決理由寫著：本案收養文件齊全，高其舉夫妻皆簽名同意讓高翼翔出養，且有證人高其揚作證，並由台北地方法院士林分庭公證處公證，認其係出於自由意志……文件為真實，張翼翔雖出養但仍住高家，高家五姐妹亦證明其實，但張翼翔三十年來從未想中止收養，改回高姓，可見他仍自願居於被張天麟收養的養子關係，認定收養有效。

張翼翔無法認祖歸宗，喪失繼承人身分，遺產由五姐妹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