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淑美從北京回台以後,我見了她幾次,有一回竟然在家鄉草屯。沒多久,她來電說,她接下了《草鞋墩風華》的編製,希望我寫一篇稿子,通話的末尾帶了那麼一句:「千萬不要有負擔!」
截稿日期也不知過了多久了,我還是沒交稿,她只在時間快到的時候,來信提醒我,就沒再催了。這就是淑美,善良、細膩、敏感,她比我小十歲,住在同一個村子,我還住在鄉下的時候,肯定是不認識她的;後來她讀台中女中,到台北讀輔大哲學系,喜愛文學,寫詩;畢業後進陳映真的《人間》雜誌作採訪工作。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在校園和傳媒兩棲作戰,終於有機會在台北行走文壇之際見到她,她有一種見到同鄉的親切,卻也有一種面對大哥哥的距離;然後我的手邊有了一本她的詩集《墜入花叢的女子》(台北:人間雜誌,一九八七),三十二開,百來頁,二十九首詩,薄薄的一本,除了封面,內頁色調低沉,詩則迂迴繚繞,用情至深。
但畢竟不在同一生活圈,見面不易。我知道她進了廣告界,用創意創發了無數傑出的作品,曾在跨國廣告公司擔任執行創意總監;也曾參與一些與婦女救援有關的出版工作。對於詩,她仍深愛著,只是寫得很少,但她沒有離開詩壇,在世紀之交,和鴻鴻、零雨、夏宇、阿翁在台北成立「現在詩」社,把詩的精緻、絕美和遊戲性,作最密切的結合,在詩壇頗引起關注。
前幾天,在《自由時報‧副刊》讀到楊牧大文〈敘事以抒情||曾淑美詩集《無愁君》〉,知道淑美出版了她的第二本詩集,我去買了一本,比對了二冊詩集,看她從前集選了十首,加上一九八六年以後的作品而成新書。〈無愁君〉是其中一首,副題是「寫給芥川龍之介」,標題來自第三段引詩「君看雙眼色,不語似無愁」及末尾「虛無座下無愁君,深淵之前何其美」,全詩充滿了詩人對於早逝天才作家的憐惜與敬愛,對於死亡的叩問,對於那「清輝四溢的小宇宙」的「窺視」。
在此短文中,我無法針對淑美雖量少而質精的詩作擘肌分理,只想談談她最長的〈詩的身世〉。
這詩以注音符號分節標號,篇幅約全書十分之四,敘寫淑美寫詩之前的歷程:從小學二年級九歲背下第一首詩(唐朝女詩人薛濤作品),寫到她因約翰藍儂被槍殺而流淚,並「寫下今生的第一首詩」。這個過程,從我住的鄉下,一個叫北勢湳的地方,到草屯街上,到台中,然後台北,這一條曲折的路,也是我走過的路,影響她的羅智成、楊澤,則是我同輩的詩友。
我其實一開始就感動了,淑美說她第一首背的詩,勤仔姨家客廳書架上那本《唐詩三百首》的主人,時在金門服兵役的她的裕忠哥哥,和我親如兄弟,而今已作古,我曾答應為他買一書架的書,到他走的時候都沒兌現,而那最初的簡陋的書架,竟是淑美最初的啟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