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壯遊（Grand Tour），是十七世紀興起於英國的貴族傳統，有錢的世家子弟一定要趁著年輕，到歐洲大陸去遊歷幾個月甚至幾年，增長見識、拓展胸襟，藉著耳聞目睹，親身接觸異種文化與社會，體會其衝擊，刺激其想像。

一直到二十世紀前半期，壯遊之行都有專人陪伴指導。這些專人必須通曉各國語言、歷史與藝術知識豐富，好讓貴族「看到熱鬧，也看到門道」。貴族回國以後，思索回味，又往往覺得有責任寫下見聞思感，在上流社會中流傳。

今年六、七月間，我有一趟歐陸之旅，同行的除了老伴之外，還有兩位「通曉各國語言、歷史與藝術知識豐富」的年輕人，他們不僅代為打點一切食宿遊程，而且全程導覽，詳盡解說。我意外獲得兩位盡責專業的私人導遊伴遊，體會到的衝擊，刺激出的想像，也就遠超過原本的預期。

回到家中，真的「覺得有責任寫下見聞思感」，跟去過或沒去過的朋友一起琢磨。出發之前我不夠用功，作的準備不充分，幸好人活得久了，經過的事情和看過的書多少有些，路途之上就觸發了許多聯想和比較，舊學新知，一時都湧上心頭。

這是我的野人獻曝。兩位導遊住在瑞典，所以我的旅程就從瑞典開始。

（本周起〈走讀歐洲〉系列在旅遊版連載）


北國的日光崇拜

「三點差一刻，太陽升起了。」

小說如此開端。

男人不開燈，站在他的公寓陽台上，倚著鑄鐵欄杆，一根接一根地抽菸，俯身觀看街道上的動靜。

兩頁半以後，作者告訴我們，這一天是一九六七年的六月二日，這個城市叫做斯德哥爾摩。

我們於是知道，北歐的夏天有此況味：長日漫漫，黑夜短暫到幾乎不存在。

小說名叫《陽台上的男人》(The Man on the Balcony)，作者是一對夫妻，荷晚（Maj Sjowall）與瓦洛（Per Wahloo），瑞典著名犯罪小說家。

薄軟夏陽 如水似冰

二○一二年六月二十一日的下午五點，我們飛抵這號稱「北歐之都」的城市。次日便是夏至了，怎麼還涼颼颼的？太陽時隱時現，氣溫只有十四度！來自亞熱帶的人會說：寒流來了喔？

趕緊先調整一下心態，然後體會高緯度陽光的特質：清亮似水、爽脆如冰；色澤如金、稀薄如紗。沐浴著它，漸漸覺得，對光影的變幻敏感了，對時光的流逝敏銳了。

準備好！接著就要領略「不黑的夜晚」是怎麼回事。大約十一點，太陽終於下去了，天卻沒有全黑，天空淡藍色，或灰藍色。有人說，這樣的天光很魔幻，彷彿空氣中充滿了魔法。

歡慶夏至 生火起舞

哈哈，你也許不會看到女巫騎著掃帚從天上飛過，不過那太陽，確實好像就在地平線下休息整裝，喝口茶喘口氣，等待著過一會兒再度登場。

可以想像，在冬至時，太陽雖然在近午時分露了臉，卻只是低低垂在天邊，像一個懶惰的上班族，遲到早退還心不在焉。

夏至是國定假日，而且是人人慶祝的假日。晚間九點半，金色夕陽斜掛，小艇載著歡笑的人正駛出運河，去小島上的度假屋；公園草地上，年輕男女野餐談笑。女孩們穿著傳統服飾，頭戴花圈，興奮地往公園聚集。午夜時，男女老少生起篝火，圍著木柱跳舞，慶祝一年裡最長的一天。

北地荒寒 喜迎天光

你覺得這習俗非常原始，非常巫嗎？說對了。瑞典雖然是基督教國家，古早的民俗信仰仍然留存，遙遙承接維京海盜縱橫海面的年代。

在荒寒的北方，不血性一點，不野蠻一點，大概很難撐過黑暗漫長的冬季？而終於盼來的夏日天光，也就特別值得崇拜，值得守護。珍惜的心情，謝神的心意，是讓人感動的。

日光浴，因此是夏天一定要作的啦。雖然每一塊曬得到太陽的草地或岩石都是日光浴的好去處，有一個地方卻特別受歡迎：城北的哈卡公園（Hagaparken）。

這公園其實是哈卡皇宮的御花園，瑞典當今王儲維多利亞公主就住在這裡，她的日常生活範圍以鐵絲網圍開來，其他庭園及建築都開放。距離市中心僅約四公里，市民很喜歡在這裡騎腳踏車或慢跑。英國式大公園有廣闊平緩的草地，氣氛寧靜，景色清幽。

夏天騎車 冬天溜冰

這麼大片的草地，剪起草來機器聲和柴油味不是很煞風景嗎？妙的是不會，因為剪草機是用馬拉的，不用油也不用馬達：皇家養的馬隊閒著也是閒著，就讓牠們來做點工，拖著老式剪草機走來走去，在人群間穿梭。

有船的人，更要把握美好時光。船只有夏天可以使用，到八月底，就要拖到岸上露天船塢，密密罩起來，準備過冬。因為九月可能會下雪，十月可能會結冰。到年底，冰結得夠實了，大家就在河上、湖上溜冰。夏天騎腳踏車上班上學的人，冬天就改成溜冰來去。騎車和溜冰到底是健身運動還是交通方式？在斯德哥爾摩是分不清的，它是生活的一部分。

而「陽台上的男人」，果然出現在斯德哥爾摩的每棟公寓大樓上：通常穿條短褲，坐在陽台椅上曬他的肥肚腩，蒼白的皮膚確實極需陽光的親炙。陽台上的女人也不少，甚至穿著比基尼，雙腿高抬在欄杆上，哪管鄰居觀看與否？

這就是北歐之夏。



自制的美與秩序

可能是氣候冷酷使然，瑞典人有一種沉靜嚴肅的氣質；另一方面，也許因為地理位置偏處歐洲一角，他們又給人恬淡平和的印象。

基督教、文藝復興、民權思潮、工業革命，這些塑造人類文明的潮流，拍打到瑞典海岸的年代都比歐陸和英倫晚很多。當歐洲上演歷史大戲時，瑞典像一個龍套演員，站在舞台邊緣，偶然搭一句腔。它又像一個家庭裡的老二或老三，眼看著上面兄姊橫衝直撞頭破血流，旁觀且思考著自己要採取哪種方式面對人生。

整座老城 盡是古蹟

斯德哥爾摩最重要的觀光點在Gamla Stan，意思是「老城」。整個城市由此發跡，整個老城都是古蹟。

歐洲沒有一個大城的古建築像斯德哥爾摩保存得如此完好，因為這城市沒有經歷過戰爭洗劫。兩次世界大戰以及其後的冷戰，瑞典都嚴守中立，避開戰火。大規模的群眾運動從未發生，新舊教的對立從沒有尖銳到動干戈；就連君權，也是透過議會決議方式被剝奪，國王順應趨勢，默默接受。老城裡最血腥的事件發生在十六世紀，一百個瑞典貴族在市中心廣場上被丹麥人砍頭。建築？無損。

你可能想像著：瑞典的建築有什麼特別？還不就是歐洲的建築嗎？不錯，瑞典的重要歷史建築差不多都受歐洲其他國家影響，例如建造於十七世紀的老城皇宮與王后島宮Drottningholm Palace，主要設計師特辛（Nicodemus Tessin）父子就是德國裔，設計風格卻揉合當時盛行於法國與義大利的巴洛克風與洛可可風。瑞典本土的建築師，也多半先到歐陸（後來到美國）去遊學之後才返國工作。

簡樸為尚 單純含蓄

但是，以皇宮為例，特辛父子畫出來的圖樣，瑞典國王就嫌它太繁複華麗了些，要求「簡樸」一點、「單純」一點，以符合這個國家的民族性。

一九二○年代起始於巴黎的「裝飾藝術」Art Deco風格，傳到瑞典之後也經過消化內斂，而有了獨特的含蓄風貌，被稱為「瑞典式優雅」（Swedish Grace）。代表作之一是斯德哥爾摩市政廳。

優雅不僅表現在建築上，瑞典的家具和日用品設計是有名的，例如宜家家具（Ikea）。也別以為這民族不苟言笑。總理辦公廳外面，提醒政府社會安全仍有漏洞的這尊流浪漢狐狸銅雕，近旁一系列石雕「微笑的獅子」，還有鬧區這尊神氣的鳥銅像，都讓人看了會心一笑。

嚴謹自律 依序合作

瑞典人的嚴謹自制，表現在日常生活之中。這個社會強調社區精神，城市居民住在大樓裡，每棟大樓就像一個社區。台灣的公寓大樓也有居民管理委員會，可是你一定很難想像：一般家庭裡沒有洗衣機和乾衣機，大家都到地下室去使用公共設備。

斯德哥爾摩就是這樣。哪一戶哪一天幾點到幾點要使用洗衣機、乾衣機，預先登記在一個本子上，不可搶先也不能延後。誰把機器弄髒弄壞了，一看登記本，責任自明。

我們在斯德哥爾摩停留期間，曾經住在一家公寓式旅館，驚訝發現它的洗衣設備也是採行自助式登記法，而住客似乎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更驚訝的是，早上我們到旅館早餐室用自助餐，發現根本沒有工作人員，沒人來查核我們住幾號房，有沒有付過費；而客人們用完餐後，都自己把餐具拿到廚房外間，垃圾倒桶內，餐具分類排列，餐盤歸位，這才離開。

有一位女士不小心打翻了果汁，她的同伴趕緊到廚房求救，我們這才看到工作人員出來打掃。想來旅館因此減少許多人事成本，但是，這真是需要客人的自重和合作啊。

理性拒酒 以價制飲

還有一件事引人深思：瑞典人放棄了酗酒的權利。

走在路上，看到一個綠色招牌，簡簡單單寫著「System Bolaget」。這是甚麼意思？原來是酒的公賣局分銷店。

一般人不准自己釀酒，超級市場只能賣酒精含量在百分之三‧五以下的淡酒和淡啤酒。要買濃度較高的酒，只能到這種專賣店。公賣局統一向國外進口酒，或向本國酒廠批購，抽很重的消費稅，以價制量，讓國民節制飲酒。在餐廳或酒吧飲酒，價格更高，因為那裡的酒也都是向公賣局批來的呀。

歷史顯示，在國會通過酒類專賣法之前，瑞典有嚴重酗酒問題──這不是很可以理解嗎？寒冷而漫長的黑夜，「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然而國會得到國民支持，把酒瓶子拴緊了。

多麼理性自制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