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城廣場往北走，才兩條街，氣氛變了。老城區的繽紛消失，新城區的開闊也不見。街道狹窄但整潔，樓面嶄新而美觀，但是忙碌的商業活動之下，隱約有一種憂愁與悲傷。導遊說，我們進入猶太區了。

我以前不知道，在大屠殺以前，布拉格是猶太人最集中的歐洲城市之一，他們在這裡已經居住了上千年。「想去以色列參訪嗎？你的旅程應該從布拉格開始。」猶太公會如此建議。

猶太人掙扎求生存

由於猶太人在新約聖經裡扮演的角色，兩千年來他們受到基督徒的欺凌與歧視。在布拉格，從十二世紀起限制居住於老城以北的河邊地帶，就是現在猶太區的雛形。通往別區的街道有鐵門把關，他們白天可以出來工作活動，夜晚和假日鐵門一律上鎖，禁止出入。

猶太人獲准從事的行業很有限，也不准受高等教育，於是他們逐漸走上金融業，「放高利貸的猶太人」卻就此成為貼在他們背後的標籤。十六世紀末，有一個猶太人竟然靠著借錢給皇帝而發了大財，接著還當上猶太區的區長，這可是空前的事。他名叫梅瑟（Maisel）。

梅瑟成為皇家顧問

向他借錢的就是神聖羅馬帝國的魯道夫二世。魯道夫住在布拉格城堡裡過他的神仙日子，但是國庫空虛，需要向民間借款，才能跟土耳其打仗。他對魔法、科學和藝術的興趣遠超過政治、種族與宗教的偏見，看不出教會為何禁止信徒與猶太人接觸。在他治下，猶太人有比較多的自由，經濟蓬勃文化復興。有些猶太人甚至在數學、史學、哲學和藝術方面嶄露頭角，與城堡中的知識菁英往來。

梅瑟當上皇帝的首席財政顧問，幫魯道夫籌錢打仗，魯道夫則讓猶太人自治。梅瑟發了財並不吝嗇，以區長身分做了許多市政建設，救苦濟貧。他自資興建的家族禮拜堂後來焚毀，以後原地重建的教堂為紀念他，取名「梅瑟堂」。

泥巴捏塑成生化人

納粹占領期間，留在布拉格的猶太人不是被關進集中營，就是已經處死，德軍把捷克全國各地的猶太珍貴物品都運到梅瑟堂來，因為他們是打定主意要把整個猶太民族消滅掉，準備把梅瑟堂改成博物館，展示「一個消失的民族」。梅瑟堂現在真的成了「猶太文物館」，幸好不是展示一個消失的民族，而是展示一個差點消失的民族的光輝與沉痛。

回頭來說魯道夫二世。傳說當時的猶太長老李奧（Leow）法力高強，用河邊的泥巴捏塑成了一個生化超人，念經貼符讓他活轉，保護猶太人不受外敵侵犯。可惜後來這生化人不聽控制，反過來攻擊猶太人，李奧只得取下符咒，把它放到猶太區中心的「老新堂」（Old-New Synagogue）閣樓裡，以備需要時還可以讓它復活。

老新堂與墳場對泣

老新堂是歐洲最古老的猶太教堂，占地成正方形，紅瓦白牆，東西兩面有紅磚砌的山牆。看起來夠神祕，可是閣樓不開放參觀，生化超人，就算有，畢竟也沒能保衛創造它的民族。

老新堂斜對過，一塊高起的平地，周邊用圍牆和鐵籬圈住，從街對面清楚看到，密密麻麻擠滿了墓碑。這是歐洲最古老的猶太墳場，開闢於十五世紀，三百多年裡埋葬了二十多萬猶太居民。你會想：怎麼可能？墳場就那麼點大，每個死者光插個墓碑進去都插滿了。原來他們不得已，新墳不斷往老墳上面堆，層層疊疊，有的地方疊到十二層之多，整個墳場於是累積成高台。梅瑟和李奧的墳都在這裡面。

寬容令曾網開一面

魯道夫二世之後兩百年，神聖羅馬帝國又出了一位開明的皇帝，就是與莫札特同時代，厲行改革但自認一事無成的約瑟夫二世。他在一七八一年頒布「寬容令」，給予猶太人平等工作與受教權。猶太人感念他，把猶太區更名為「約瑟夫區」（Josefov），至今沿用。

但是猶太人始終難以融入捷克社會。他們夾在日耳曼族裔與斯拉夫族裔之間，兩面不討好，兩邊都不受信任。十九世紀，捷克民族主義興起，猶太人更覺得受到排斥。二十世紀起，他們積極討論建立猶太國的可能。

不幸言中悲慘宿命

卡夫卡的小說《審判》中，主角K遭到約談、審問，可是他到底犯了甚麼罪，他不知道，讀者也不知道。是誰控告他，哪個單位根據甚麼法律審問他，也不曉得。書中沒有提到「猶太」二字，卻描述了二十世紀初猶太人在精神心理上的不安全、不公平感覺。最後K乖乖被兩個人帶去處決，臨死喃喃地說：「像狗一樣……」卡夫卡恐怕沒有想到，他預言了他的族群後來的命運。

共產統治期間，對猶太人仍然抱著敵視和鄙視態度，有關納粹迫害的事實提都不准提。直到共產黨下台，哈維爾當選總統，猶太人才終於得享捷克公民的應有權利。但是死的死，逃的逃，改宗的改宗，遺忘的遺忘，整個捷克這時候只有三千人承認自己是猶太人。

（走讀歐洲全文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