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我想起很久以前，常有不速之客來按門鈴，穿制服，隔著鐵窗，在黯淡的日光燈下，明朗地喊著，「抄水表」、「抄電表」、「抄瓦斯表」……

我在一個深夜，急匆匆跑上頂樓。自家屋頂，卻很陌生，自從它被頂樓戶群「圈牧」，蓋起大小不一的違章，天空成為「私有」了。大樓落成前幾年，頂樓空曠，A與B與C等大樓屋頂連成一片，幾乎可以跑步甚至丟飛盤。抱著襁褓中的孩子上頂樓，是我安撫他的方式之一。

周遭重畫區尚未興建大樓，陽明山、觀音山等山勢輪廓，讓雙北成為一個碗底，淡水悠悠，白鷺鷥與船、夜鷺與牠們孤單的佇立，都依著一左一右的蘆葦，有了搖晃的風景。那是我的花園。當時，時間幾乎停頓，我把工作辭了，當起奶爸，一天一天的，很可能時間就長就這般，一個闈場。孩子很本能地勾住我的衣領，當我指著山跟河，指著很近以及很遠時。

頂樓群被孫姓、賴姓、陳姓等頂樓住戶蓋了違章，原來的空曠被切成大小不一的豆腐塊，我得矮身、縮頭，才能行走。頂樓不再頂天，當然無以立地，它慢慢消失在我跟孩子的散步地圖裡。不到頂樓久矣，況是半夜來？

孫姓住戶的違章沒蓋滿，前後內縮了好幾尺，圖的是從樓下看，看不到擅自撰寫的樓上文章。孫曾經養狗。我拿手電筒衝上去，推開鐵門不禁一頓。我曾迎臉面對一條狗，牠沒咬著我憤怒急吠，鐵鍊與獸吟並起，十分駭人；雖然隔著籬笆，但那狗大約被關得瘋了，難得遇見人，發洩不被疼愛的怒氣。

還好，這一天沒有狗，我趕緊找水表。它們一根挨著一根排列，好寂寞、又好嚴肅，「這麼多，怎麼知道哪一隻是我家的呀？」頂樓漆黑靜默。我邊找電表，邊環伺，不知會有什麼藏在深夜裡？廚房水龍頭壞掉了，水柱堅強而頑固，怎麼也勸服不了，像拘束久了，像頂樓那條狗。

孫姓住戶的白籬笆是廢棄了，原先的園藝土坯都還留存，乾枯了不知幾季的花、草，留幾叢樹根說明一個夢想的懷育跟消失，還有飛機在遠邊飛，尾燈一眨一眨，絕對不是螢火蟲。「該是這隻了……」水表整齊，但我一慌，表都錯位了，橫七豎八般，我盯緊每一隻表，有緩慢轉動像在嘆息，有的散步、有的快跑，原來這戶人家在做什麼，水的流量也是真相線索。有一隻轉得無可商量，紅色指針轉得酣暢，像卡通裡的飛毛腿，也像一條沒有拘束的河，我心中大喝一聲，「就是你了。」趕緊旋緊它。

水表裝置在頂樓，電表設在一樓，瓦斯表則在自宅後陽台，三個表竟像「天、地、人」。

有回陪同父母訪親友，在樓下撳了半會兒門鈴，始終不見應門。父母慌了，不會是忘了約吧？父親開始叼念母親沒聯絡好，母親開始掏背包與電話簿，張望長巷卻沒看見電話筒，父親看到一列電表，「他們住三樓？」他瞪大眼睛，貼近電表，「四、三、二、一，該是這一隻了……」我們恍然大悟。父親想從電表的移動，判斷親友是否在家？

電表走速迥異水表，沒有任何一隻兔子，統統是烏龜。親戚在家，只是午睡甜，忘了起床。他不是被門鈴聲驚醒，而是聽到我們在樓下喊他。他笑吟吟又不好意思地開了門，父親粗曠喊他名字，母親害羞但不忘禮貌，喊他時不忘記加上稱謂，我則把話含在口腔，嘟噥呼嚕，像卡住的水。這也是合唱，中音、高音與低音都有了；我們三個人，把親友的窗台當成了指揮，有住戶推窗探看，有些人走進巷子經過我們，表情都恍然大悟，會心微笑。

新近為了另個住處，辦理瓦斯表，才知道瓦斯表分成機械與智慧型兩種，後者能在發生地震等天災自行截斷通路，免去災難。我想起很久以前，常有不速之客來按門鈴，穿制服，隔著鐵窗，在黯淡的日光燈下，明朗地喊著，「抄水表」、「抄電表」、「抄瓦斯表」……表依舊在，不再有填表的人。

「智慧型電網」更將扮演先鋒，隨時監測電力使用，宛如在手機裡下載節能APP，用電高峰期關閉不必要的裝置，也能結合用電習慣，搭配再生能源，儲電、分電，以期省電。不知道當瓦斯表也智慧了，我還需要按月填寫貼在電梯裡的度數用量嗎？水龍頭壞了，我需要摸黑衝頂樓，還是水管中架構了迴路，警覺到用量異常，即能通知「母體」，一個偵控它、也駕馭它的超級主機，直接斷水？

不管是哪一種科技成為三個表的中樞，屋宅裡的三個表，都安靜，是忠心耿耿的管家了。我喜歡看它們轉，尤其轉得緩緩時，像時鐘調慢，慫恿我打一個盹。表，沉默計量，數數非常規律，流經它們管路的，是屋宅的血脈，是生活裡的必須，而一旦鬧起脾氣，都非常可怕。

這讓我想起頂樓的狗。牠是多麼樂意，能在半夜遇見我，最好沒有那道籬笆，以及脖子間的頸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