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直接的認真是鑿壁、引錐、映雪、焚膏，那，為了無雜質、零干擾，按鈕一切，忘記原頻道，完全進入新頻道，算不算迂迴的認真呢？我竟然一個多月無法從事華語創作，因為我切換到「閩南語認證基礎班」，一個聽、說、讀、寫、思全方位的台語環境去了。

蛤？為什麼你要學這個？你必問，眼裡有一抹沒藏好的笑意。

當然非關政治，政治嫌我太笨。因為——我能趕上閩南語由教育部全面性整合統一的時代。電影《英雄》你看過嗎？喔沒。因為我想讓自己浮淺零碎的台語認知可以比較深固完整……是啦我外婆家在苗栗我是台語還可以的外省人沒錯，但你知道那種，稀微淡薄沒人真正對不起你但在某一時空卻總會恍過的一絲他者感嗎？咳，我說太多算我沒說……啊你是要給我多少時間？其實你也並不真想知道，不然，這樣好了，我就給一個可以終結話題，無味、不燒腦，大家都能接受的答案好了，我去讀這個班是因為：

退休太閒，想去小學教閩南語。

我和三位老友一起，九月中開始到十二月底，每星期六上午在中興大學上課。他們三人在口試的電話中，都被老師稱讚「台語有底蒂（根柢）」，而我，在電話中夾華夾台坑坑疤疤，會被錄取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我說我是阿媽，聽孫子朗朗讀念閩南語課文實在有夠古錐，這幅媽孫共讀的想像畫面，應該有一點融化人心的溫度，而比這更具關鍵力的因素，我想應該是我說自己當文學獎評審，曾被一篇台文書寫的文章感動到鼻熱眶紅。

我多麼擅用自己的身分以取得形勢上最好的平衡。

很快的，我就十分後悔我表露自己是作家。因為我的作業錯誤多、字跡潦草、聲符亂標、內容都從華語思維直接轉換，沒合台文的語法。凡事由奢入儉難，華文於我如魂如魄如靈竅，我尚且很自詡從不用錄音筆，當場手寫採訪稿疾速如飛，即便別人眼中是鬼畫符、心電圖，我照樣閱讀無誤，完整不漏。現在每周的台文作業被要求「字畫愛照起工仔寫，調符愛標好勢」，連塗改都被要求用修正帶，修正帶不上手，我的紙本老是顯得衣衫十分襤褸，有一次我還私訊老師：「共老師報告，我這世人頭擺使用修正帶，用袂順序，重寫的所在見擺攏舞甲腌腌臢臢，真歹勢。」也是一隻水濂洞美猴王這下被鎮壓在五指山下了。

老師再三叮嚀，台語要隨出喙，至少在考前這段日子要讓台語成為日常語言。十一月初，四位台語班老姊妹去日月潭度假，相約全程台語對話，大家於是無時無刻不在滑手機查台語辭典，Fen拍了一張我們在向山遊客中心的照片傳給老師，說山明水秀並滿桌食物飲料，桌旁三人「攏低頭攎手機」，出來玩還這麼認真，Fen不無一點討拍的意味，老師的回訊很快：「『低頭』要改成『向頭』。」

我的錄音作業，當然欠缺「台語氣」，但每一則都在深夜人靜時，一遍又一遍無數次刪去又重來完成的，老師也一則一則細微的糾正我們的發音、語調、內容，「溝通的溫暖就按呢失去囉」是「華語氣」，要改成「咱人的交陪就那來那淺囉」，「實在有可惜」要改做「實在誠無彩」……十二月底結業後，我重聽自己的錄音作業，突然感到深夜孤燈是精靈的界域吧，讓很多的不可思議活起來，我用自己並不熟稔的語言，將心思情感讀出，現在聽來，像在聆聽另一個台語我在真心對華語我傾訴種種，而窗外掖落來的月光，溫柔照映著我和她。

第一次課堂測驗，我考了三十分，第二次，我五十分，「我外省的」，我說。第三次小考，老師先一周宣布範圍是講義一○三頁到一四一頁。講義本A4大小，這範圍一頁三十一個台語詞及近義詞，共三十九頁，我將頁數除以七，一天天消化且反芻。說的寫的聽的比不上別人，活吞死背，只要我願意我就可以，我向女兒女婿大小金孫宣告：「這次，我要考一百分。」

我考九十，全班最高分。敗在最簡單的那題。人孤僻寡合是Koo-ták，就「孤獨」就對了，我寫成「孤觸」，「觸」同音tak，唉，知道多了就會想太多。那天，老師說錯一題的請舉白板，全班回頭看——「我當過老師，比較會猜題抓題」，我說。

這我上，轉換自己的身分以取得形勢上最好的平衡。

和金髮小王子的關係一建立，金黃色麥田從此對狐狸就有了意義，我與台文也是，這段日子讓我開始真正凝目台文作品。這五年，每年的十二月末，我都會去對年輕學子上一堂小說課，今年我要談魔幻寫實，馬奎斯、甘耀明都可以，但我挑《夜官巡場》，張嘉祥，民雄火燒庄人，裝咖人台語搖滾樂團主唱。

後來，我作業乾淨，字不再牽了，是老師這句話說服了我：「這也是漢學考試，字一定要端正」，而文章水平雖不穩定，一些連詞、副詞還是搞不清楚，但已出現「內容寫了真好」、「意境寫甲真媠氣」的評語，「節儉是上好的品德，奢華是過頭的行踏」這句，我自己都忍不住要對自己大力按讚。

老師自己不知記不記得，他曾說考試內容全在這整本講義裡。是的，我有在掂掇，這整本講義，應有都有，共二二四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