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淺淺的疤,印在眉上,像浪跡過的路,圓月般的眼瞳,不知照過多少遠方的河流或野地,有時灼亮就像那幀無意拍到的照片:夜色的土犬,身旁帶著的那隻初生小老虎。與其說貓、更像是犬隻瘦削四肢的佇立。妳秀著屏幕的形影說,眉間有疤印,虎斑紋,削缺的耳,應該就是剛來到家屋的小草,「剛出生時,牠是被狗狗帶大的貓。」
被喚作「小草」,因為牠是徘徊院落的貓群裡,見人最愛哀鳴的一隻,吵吵擾擾,愛吸引大家的注意。家屋在山腰部落居中,往返路徑匯集,院落草坪恰好成為群貓停棲之地。牠們總沿著圍牆、梯階、廊簷,默聲出沒房屋四處,有些來過幾次之後便永遠消失,有些如小草,失去蹤影多時,有天又再現身,一如過往哀叫,喝水,舔食碗盆裡傾倒的貓食,親密地窩在妳們腳邊,讓妳們叫著「小草小草」,伏近看,才發現牠帶著新的傷痕。
追獵、囓咬,原是野地鄰近的日常,危險的實際是人類或車行的逆襲。聽妳說,不時聽聞浪貓遭公路夜行的快車撞擊橫死。或那次當小草匿跡數月,再回到屋內,身上多出了偌多豆大傷口,久難癒合,家人判斷像遭致玩具手槍彈擊,趕緊帶往獸醫院治療,當下並決定,將這隻與妳們別有緣分的村落之貓,帶回台北家照顧收養。
頭一次在家中見到小草,牠便親密地摩挲著我,康復後的身形,多了飽滿的肉與飽和的毛色。已不見牠留在那幀照片裡削弱的形影,唯眉間的疤痕,帶著野地的行跡;唯留有被狗狗帶大的習性,深沉的眼神、某種疏遠、警覺,與久久地凝望和佇立。
聽妳說,後來牠常徘徊的草坪和屋內,來了另一隻白黃斑紋的小貓,一樣親人,像小草的同類。因眼瞳明亮,被喚作「阿明」。
假期中一起回到村落,在院裡初見阿明,牠輕盈地踮足,在小草也曾躍上的牆圍、樓階、廊簷自在步行,更多時候待在廳裡,與人撒嬌遊戲。
手心張開,小小的齒牙,探索其上貓食的新味,舌尖潮溼像草葉,飽足了就蜷縮成螺旋打瞌睡,家人們進出時,總要先喚聲「阿明呢。」有時牠在桌檯,有時躲在桌下,有時鄰近兜轉了一圈又悄悄回來。只是近來車行事故愈頻傳,入夜後更需謹慎將門掩上。
散步村落,依然時有貓蹤。傍晚經過天主堂,前去探看舊日的神社,在荒疏的草野上,但見一隻瘸行的犬,後頭一隻虎斑小貓近近跟隨。妳們說,好像最初來到的小草喔。
攀上覆草的石階,來到制高的平台,除了僅存的殘柱外,早已無任何舊日的印象。原應是神聖的居處,如今剩下基座,像一個空無的窟窿,埋在林木的陰翳之下。在此瞭望著靜穆的十字、車站遠方,與廣袤的田埂一時。復沿著曾經參拜的石階走下。離去前又看見那土犬和小貓,遠遠與我們對望,而後鑽進林木叢草的深處,匿跡不見。
暮色蔓延像貓的眼睛。那時,阿明想必也在哪裡散步之後回到了家屋。小草想必在一場漫長的午覺醒來,張望著妳回到家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