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綠簾半掩，護士一次次進來量測血壓。夜深至底，天曚亮時老婦總算昏沉入睡，周遭才得安靜，偏偏這時看護醒來，大嗓門立刻撞擊屋內，老婦意識稍被擾動便又叫起阿華。
醫院人滿為患，即便等不到雙人房仍須盡速入住等候明天的手術。報到後拎著行李搭乘電梯走過一條條長廊，憑著腕上套環找尋去處。健保房內各床間圍起層層淺綠色布簾，進到最裡頭果然有一空床位。遮簾不厚卻能掩蔽隱私，任人於簾內坐臥休養，各種福田。
與我一簾相隔的是位骨折傷重老婦，貼身照顧她的看護中氣十足，一張口室內便是她的疆土。聞其聲不見其人，隔著簾幕想像旁人樣貌，耳根雖不清靜卻有聆聽講古的樂趣。
看護滿口人生哲理，養生、親子關係及為人志氣……
「妳未曉，人吃老了就是這樣，身體健康上重要！」
「萬事攏要靠家己，毋貪想要依賴別人……」
高分貝的加重語氣重複幾次，我滿腔好奇心隨即被壓迫感取代。簾外映出一方戰鬥擂台，看護出拳，犀利言語一次次揮出，老婦的大肚囊被尿布纏綁住無法翻身還擊，只能呵呵傻笑任人訓誡。
入夜天暗，室內景象映於黑窗，對面遮簾縫隙露出其他傷病故事。B床婦人的人造關節經久感染，體內組織產生排斥，婦人痛苦癱躺著，一聲聲嘆息自簾內傳來；C床婦人骨質嚴重疏鬆，站不起來也不肯解尿進食，外籍看護氣急敗壞頻用粗糙話語嚷喊：「包尿布……尿出來，快點尿尿……」啊，福田裡頭只剩屎尿情節，彼此命運無奈應和。黑窗太亮映現出的情景太刺眼，一副副抖顫骨骼將要或已然解體……抬頭但見天花板慘白交錯，遮簾無語，我兩耳被迫豎起，聽聞簾外傳來的各種私密。
病院八點過後便如深夜，漫漫長夜如森林湖泊。周遭一沉靜下來，我便想起自己明天將要面對的手術，右腳切鋸開然後是漫長的復原等候，我蜷曲著身體感覺身旁遮簾變透明，映出我日後可能的景況……啊！長夜不能再有波瀾，我閉眼為明天的難關養精蓄銳，湖水溶溶，夜氛逐漸深濃，簾外婦人也靜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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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啥人？」靜湖中突有飛鳥舉翅。
我兩眼閉著意識已醒過來，翻個身想再入夢，老婦又嚷嚷了起來：「阿華，恁母仔去叨位？」
阿華是誰？為何沒人回應？
老婦呼吸沉重，藏於體內的魂魄陸續顯出，濃重及輕緩口音錯亂對話，昏暗悲涼中似聞時光列車穿過月台，老婦一次次呼喊阿華，接著提高嗓音要人幫她撿起地上的奶粉罐──
看護呢？為何她不回應！我在心底納悶。
老婦持續和時空對話，綿綿話語拎著包袱行越千山萬水。
「門哪會沒關好！」過一會兒老婦自匿藏的廢墟中探出頭，此窗那窗隱約見著她茫然的身影，黑膠唱片繞轉起來，湖水晃起一條條波紋。疏落光影化成斜線，老婦輕易又跌入夢中，囁嚅，吟哦，夢囈持續，笑怨一翻一掀著……
窗外救護車往返了好幾趟──喔咦──蒸氣火車經過，喔咦，一圈圈黑煙咳在空中──婦人一一點名，妄想中的人影排成長列……
綠簾半掩，護士一次次進來量測血壓。夜深至底，天曚亮時老婦總算昏沉入睡，周遭才得安靜，偏偏這時看護醒來，大嗓門立刻撞擊屋內，老婦意識稍被擾動便又叫起阿華。
阿華到底是誰？我心思跟著焦慮起來。身邊對話落進既定迴圈……
醫生宣告婦人必須出院。老婦說回去沒人照顧不知怎辦？看護說：那是妳家的事……
擂台再起，老婦被打趴地上。
我衝動想要掀開遮簾一看究竟，這時婦人尿布裡響起一串長鳴。
看護話語止住，問老婦要不要換尿布？後頭加上：「隨便妳喔，妳若要省尿布，我樂得清閒！」
煙硝語氣換來老婦呵呵笑聲，我在簾外完全摸不著頭緒！
「有人在打牌」、「這女孩是妳的喔？」
老婦不著邊際的話語屢被打臉，看護強勢言談中偶爾夾雜幾句暖語，粗礪但卻實際。我時而義憤填膺，時又似懂非懂，時間便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耗著……
阿華是誰？
下午老婦的孫子出現，他是阿華嗎？不論如何希望他有足夠氣力將婦人扛下床，出院沒問題，出院之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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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漫長，窗外積雲消失無影。救護車警鈴屢自樓下傳來，骨科急診病人一個個優先上了手術台，我動刀的時間一再被延後。日將沉落，緩慢滴入的生理食鹽水無法保留體力，我逐漸失去意識……
狹長的手術台不斷改變傾斜方向，暖風吹灌胸前，仰躺的身軀似將墜落又被捆綁著……心跳撲通撲通響，尿管一插上，我便擱淺床上。
夜裡，對話不曾歇止，老婦時如老母雞咕噥帶領著小雞、時像拿起聽筒與相識者對話，跳踉的意識於現實、虛幻間進進出出。
「今仔日要來轉？」「有人來否？」老婦背負不同時空的天光雲影，憑空呼喊，回音錯亂。
我的意識昏睏，感覺下腹部積水排不出去，時覺有人啃食我的腳底，身軀無法自主。遮簾外除了嘮叨，便是憨傻嘻笑。
「那黑狗到底跟誰來的？」「有人在拉我的口袋！」
看護輕易又被激怒：「沒人看到，只有妳看到！」
本無交集的婦人被命運牽拉一起，床前對話持續，我的耳根逐漸疲倦……漫天積雲，老婦逐漸陷進睡眠。黑狗彷彿還跟著，牛奶罐仍滾動地上無人拾撿……淺眠，呼吸沉重，老婦偶爾發出嗚嗚呻吟。天空自鉛灰色轉成靛青，朝陽自另一頭移入，對面樓房昂揚探出頭。
仔細瞧，不遠處那波浪形水藍建築原來是殯儀館，地上景物自空中俯瞰便不一樣！日西斜，土色樓房連成沉靜布景。遮幕拉上，屎尿氣味滯留房內，漫長的夜四處存留著坑洞……
第三天我扶著ㄇ型拐杖於房內練習走路，腳步吃力踩出，感覺遮簾裡癱躺的骨骼露出羨慕，日夜輪替，疼痛的骨骼間歇喀喀響叫起來。
出院那天窗外霧霾迷離，拄杖行於布幕圈圍的走道，回頭瞥見隔壁那被命運推擠一起的婦人。
「慢走，祝妳健康！」看護向我禮貌說道，親切笑容極難和這幾天響徹耳畔的大嗓門聯想一起。
醫院不可說再見，我一步步走出病房，任綠色遮簾於背後拉出無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