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塔街】梵谷

文/李時雍 |2018.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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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時雍

他的臉,像日晒的黃土,焦乾的麥稈傾倒,穗子撒落腮頰,就成了雜亂的髭鬚,眉間緊蹙,雙眼深邃如憂鬱的井。他的臉,在一片塗綠的畫布裡,浮現抑或沒隱呢,荒蕪的綠,筆尖輕刮出螺旋的綠,湖光般搖晃,眼瞳的閃爍。

哈佛美術館就在我研究中心的近鄰,隔條街,總是日裡走赴超市買咖啡或往圖書館便會途經,昆西街這頭半是古典的磚紅建築,路口彎過,又是灰盒般現代的造型,有座微傾的長長走道走入陰影。秋天的紅花是靜靜落的,今天的葉子覆蓋著昨日。那秋天陽光特別好的午後,我走出屋門,第一次,來到美術館內裡。

光盈滿了中庭,許多張圓桌散置,有人低聲談話或獨自讀書,抬頭張望時,半空懸掛著一對對巨大的三角鐵雕塑,銀色的柱鐵閃爍,彷彿響有清脆的聲音。環圍在外是展廳,從一樓沿階梯迴旋而上。

那幅梵谷題獻給高更的自畫像,就在第一層樓的1220室。那是美術館令我最徘徊的房間。梵谷的臉,如此憂悒地,出現在畢卡索〈母親與孩子〉和〈盤髮髻女子坐像〉的一片藍鬱之間。作品畫於1888年,梵谷搬至法國南方的亞爾。我想起那期間他所繪下的另一幅〈在亞爾的臥室〉,略顯變形的房間,已有了後來的暈眩,藍色斑駁的牆,占據畫布的偌大的床,兩張椅子,一對淺綠色的枕頭。

我一直記得研究所的課堂,老師一次談到繪畫,就如同鳥掉落毛羽、蛇蛻或樹葉墜下,那是拉岡所說,一種脫落自身上的沉澱物。那時,老師就曾提到〈在亞爾的臥室〉,那畫家反覆反覆塗畫的枕頭,像一種渴求。

我的那年的房間又透露什麼渴求?白色的牆,白色的床,白色的書桌前臨窗是白色的街道。我在牆上釘著一張查爾斯河畔的地圖。我將小塊墨綠花紋的織毯,平鋪在夜裡走起來咿呀作響的木頭地上。我有一個小小的木書架。一個過大的矮櫃,每格有磨亮環形的銅把,裡頭摺疊著T恤和冬衣,櫃上堆放食物雜物。暖氣在角落,管身蒙塵,在入冬的夜裡,噴冒著薄薄的白霧。我在我的亞爾臥室讀書、吃飯、寫作,度過秋天、度過日短夜長的冬天。每天早晨我會拉開窗簾的百葉,讓院落枝葉篩過的晨光,照亮房間。

梵谷在寫給弟弟西奧的信中說,他想嘗試一種「蒼白的委羅內塞的綠」。梵谷獻給友誼的畫,在決裂之後被高更低價售出。

那一年我追索著他的臉,卻彷彿自己。紐約現代藝術館的〈星夜〉。大都會美術館頭戴草帽的斑斕自畫。華盛頓國家美術館收藏了另一幅畫家手執畫筆調色盤的畫像,麥色的髭鬚和髮在藍色的海浪中浮沉。田園。拖板車。鳶尾花。

妳說最喜歡梵谷。我想起搬離劍橋的前幾天,特意與妳再來到美術館1220室。他的臉,在蒼白而虛無的綠中浮現。初夏那天的下午,下了一陣的雨。雨安靜地落在窗外。雨落在恆常憂鬱的井。我們離去後,有隊銅管樂團踩著水窪,奏著樂,遊行在街頭。是什麼節日呢?我們循聲跟在後頭,走了一小段路。然後回到房間,那間慢慢收拾清空的純白色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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