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塔街】流金

文/李時雍 |2018.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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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時雍

飛行的夜,像甬道不見盡頭。艙壓漸升後,聽覺沉埋於嗡嗡的鳴響。微小的屏幕閃爍,螢光卻似掠過水面的禽足,攪動雙眼,留下短暫的餘波。我是在懸浮高空萬呎的那時,才有了離開的實感,才為了十數小時之後,將降臨的遠方,無端茫然了起來。

此前一年,我的生活到處印著忙亂疊加的蹄印。編輯桌。咖啡店。深夜下班途經的古老博物館,廊柱巍峨,窗孔靜默如獸。入夜後蕭條的巷道。荒寂的火車站地下街如夢的長廊。直到八月中,將雜誌社最後的工作收尾,餘下幾天,一邊收拾行李、邊仍趕著積欠的文稿。

那樣的日子裡,我總是聽著一張封面是雪景的專輯;照片中,遠方公路的小旅館或商店日光燈微微暈亮著幽暗,細雪如星芒,覆蓋了夜空,覆蓋車頂和窗前。那是來自佛羅里達的樂手Chris Staples的專輯《Golden Age》。吉他純粹極的撥弦、溫煦而寂寞的嗓音,輕聲唱著:「許多流水/在橋之下/像僅僅昨日/我們仍是孩子……」第一次,戀人傳來這首名為〈Always On My Mind〉的歌給你,往後的每個早晨你都以這張唱片,揭開新的一天。

寫稿的時候,念書的時候,我聽著Chris Staples,茫然迎對未來的時候,烈陽的早晨排在等候簽證的隊伍,採買生活用品時,也聽著,複印各式文件,整理行李,行前一周,過去的一年,濃縮成四分鐘的歌,唱到靜默,唯剩下來不及收好的心情,直至飛行的夜空散落。

我在幽黑的艙位中戴起耳機,從第一首聽到最後,接著換上專輯《American Soft》、再換上《Badlands》。途中也終能安靜下來看了一部電影《大亨小傳》,看費茲傑洛原著描寫下一九二○年代的紐約和長島,了不起的蓋茨比,城堡通宵燈火恍如流金。

我在八月的最後一天降落紐約。隔周轉往波士頓。前幾晚借宿於一處,日裡則在陌生的城市裡揮汗行走,到處看房子,憂心找不到安身的居所。

待一切安頓,九月竟已將盡。這時,才看到月初來到波士頓的次日,當我在街路中聽著《Golden Age》徘徊尋看路標和地址,Chris Staples正也到波士頓演唱,卻就這麼錯過了。

我在無數行走的夜間聽他唱〈Dark Side of the Moon〉。我在降雪的凜冬來到紐約,在廣場輕哼〈Time Square〉:「我們旅行了多遠/乘著飛機、火車,駕著車……」季節濃縮成一首首歌,聽著唱著,遠方也有了熟悉的旋律。

酒吧在街角。那晚前來時天依然透亮。粉筆淡淡的字跡在牆上,告示當晚節目。我們鑽進一室的昏暗與喧譁,就看到他站在門邊,T恤、牛仔褲,一頂鴨舌帽寫著「HAVE A NICE DAY」。我走到樂池最前,吉他立在舞台之中,台前的地上擱著一罐啤酒、一張便條紙,潦草註記演出的曲序。一會他便從側台走來,背起吉他,撥弦輕輕地唱起,那些我一聽再聽的歌。

擦身一年,離開波士頓的前夕,六月尾聲,Chris Staples夏日巡迴來到隔著查爾斯河的奧爾斯頓。那幾天正值世界盃,Great Scott吧台上的電視無聲轉播著足球賽,一些觀眾來到舞台前,有些遠遠地喝酒聊天。他說,真好,可以邊唱邊看轉播呀。一把吉他,一個人,唱起歌。間歇時有人呼喊:「想聽〈Dark Side of the Moon〉!」「下首就是呢!」

我會記得過去那些年的每個早晨。我記得那天降落前刻,從機翼窗口望出去,整城的燈光閃爍,那時聽著《Golden Age》的我,必然隱隱感受到眼前的,逐漸展開的地平線,將是迎向我的Golden Age,我的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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