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照──我和我的新新古典《長生殿》

文/石德華 |2018.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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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石德華

我常說生命會相映照。對方一點也不知情,我就已從他們身上汲取能調整自我生命型態的溫度與能量,並非從零到有的神奇,是傾圮歪斜掉的,被一股拉力掇起扶正,虛餒扁癟了的,有氣灌注,不孤單的,你有伴。這是我一路走來的實境體驗。

有些或者不必,只消你掌心向上伸出右手,他就也伸右手大力拍你掌心,換他,你也是,二人相視一笑,無論隔多遠、多久、多不可能。

我老愛在文學課說,看見不等於觀察,瞳孔長在各自不同的心靈上。我愛說hold住一個人一件事,一天一星期一年幾年都是它,同頻的事會自動來找你。我最愛說留住最重要的小事。最近讀日本作家松浦彌太郎的《寫給凌晨五點的你》,看他說著:「觀而不察,請凝視,片刻」,凝視,才能找出潛藏於人事物當中的光芒,「聚焦在一件事物上,然後仔細的看著每個細節」。

我也說過作家不一定要投眼最亮的大處,我永遠護持於人間微處用心的精神,松浦彌太郎寫著:「我發現愈不起眼的事物上,愈能觀察到閃燿到令人睜不開眼的特質。」

我說感動可以教。他說「所謂的體貼與愛,其實都是經由模仿與互動得來的。」我承認且安於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平淡無奇,但真實讓我輕鬆,輕鬆才方便我專注,他說「無論是工作或日常生活中,能盡情享受樂趣的關鍵,就在於不重面子。」

日本作家川本三郎在妻子去世後,愛上行走,隨便走,多遠都可以,因為這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事。「並非不與世人來往,只是一個人遊更自得其樂」,我早就是這樣了。

於是,你終於才能了解,我有多麼寶愛欣悅這樁打破時空超越古今的美麗大映照。我改寫經典戲曲《長生殿》這件事。

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正史、野史、外史、演義、逸聞、詩歌、傳奇、小說、戲曲,以及多如繁星的二手傳播已將它說完寫盡了,還有什麼可寫的?

做完我所有該為它而做的功課後,我選擇只忠於洪昇的唐明皇與楊貴妃,從這主幹伸張出的旁枝橫椏,則自在生長茂密著我用自己想像力所編添的故事。

洪昇的《長生殿》,全書一共五十齣,第二十五齣就是〈埋玉〉,楊貴妃死了,沒有了活色生香,他仍用了二十五齣,去寫貴妃的死後,這又是為什麼?

他在《長生殿.自序》說:「凡史家穢語,概削不書」,為什麼?

他說自己也並非專為唐明皇、楊貴妃護短匿過,但他這樣下筆,為什麼?

他為了詩人風致的「忠厚」,他為了「樂極哀來」四字,他為了主張自覺與懺悔是生命的轉契,他為了情至思想。

痴情兒女、忠臣孝子、萬般情誼,那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的,全都因為一個字,這個字,他在《長生殿》第一齣〈傳概〉就說了:

「情」而已。

第二十五齣之後,洪昇用最細膩的文字在表達,歷經變亂災難與生死,生命真誠懺悔,情感可以昇華至情欲的超越與靈魂的淨化,最後,明皇與楊妃穿越幽冥,在明亮晶瑩的月宮重逢,一起達到忉利天圓滿永恆之境。一切華美無非成空,唯有溫暖可感的真情,能幻化不同形式的永存。

新小說版書中,我發揮想像,編了李豫(唐代宗)面對禁衛軍莫前與宮女蝶朵愛情的一段OS心語:

不知為什麼,李豫竟有著微微的妒意。

他們怎麼能,他們只是無依無靠的孤兒,很多事對他們而言為什麼都可以這麼不慌不亂,人生只有一個定向,就恆一不變的走去?

而自己呢?

我書中的男一女一,有一段戀人絮語:

「大災難的毀滅下,請讓我還擁有這一點點不變就好。所以,除了你,我誰都不要。你懂嗎?我只認你。」莫前說。

普安寺鐘聲響起,他們一起抬頭,天意如此遼闊。明白了也篤定了什麼的相視一笑,他們一起轉身,牽妥手,滿山秋色醉酡顏紅。

「神武大將軍迎娶美麗的公主,簡直是天下男人都痴心妄想的齊天鴻運,莫前,你的損失真的很大,真的很大很大喔。」蝶朵笑了起來,小梨渦深深陷在嘴角。

莫前看著眼前熟悉了一輩子,他寶愛無比,見之忘憂,始終清純憨厚,他心中永遠的小女孩,不能完婚的心酸突然一陣湧升,但他真的可以用笑容速速掩去眼眶裡的潮溼潤熱,是真的毫無怨尤能相見相愛就好,全然承容天地一切,莫前真心真意的說:

「誰叫我,愛上了,就是愛上了。」

總有些什麼,可以對抗這快速、混亂、急成、倏滅、淺掠、浮誇、多變的世界吧?透過洪昇《長生殿》的我的小說在表述,的確有一個方向、一種相信、一種東西足以永恆:情而已。只是,若未讓真情帶來生命內涵純化、深化、淨化的新蛻變,那麼,情,將一無是處。而情至上,是現象的主張;情虛幻,是本質上的明白。

仲秋時分,洪昇獨自一人在西湖畔的孤嶼草堂,序文將成,「清夜聞鐘,夫亦可以蘧然夢覺矣。」

情與覺,主幹加旁枝,洪昇的原文加我的想像編造,掀翻出更豐富的生命內裡。

而我重新打開自己塵封許久的想像,賦予書中虛構人物與他們的人生這件事,令我彷彿找回很久以前,會在陽光下跳起來觸摸樹葉的自己。

書中莫前原是個單純直率的憨小子,經過戰亂中的生離死別再回馬嵬坡尋找蝶朵的他,我是這樣下筆的:

薄脆羸弱是他新學會的生命認知,弟兄們在他身邊一個個倒下,敵人也從他的刀下一個個倒下,倒下的人都有著相同的死之眼神,驚的、恐的、不解的、害怕的、空洞的……不知從哪一刻開始,他已不敢再想絕對與執著,不敢相信完整的擁有。

書寫成後好幾年的去年夏天,我在馬祖作家劉枝蓮《天空下的眼睛》書中,讀到她對老兵的訪問,西莒東海部隊一九四九年除夕夜,在福建平潭的行動,他們舉起亮晶晶鋼刀,對著蒙頭大睡的敵人狠狠砍下,躲床底的拖出來殺,「膽小跪地求饒,有的倉皇奔竄,連褲子都來不及穿……」

戰場上,是一個可憐的人在殺另一個可憐的人。不只殺敵,還看得見敵人的眼睛,我喜歡自己的這分懂得。

書中女二李尋雲,是個聰明美麗自主性高的女子,最後我安排她失蹤了,男二皇甫政空轎抬鳳冠霞帔迎娶尋雲。

戰爭充滿諸多非理性,人間蒸發是離亂中悲慘的常事,只是寫完那個章節,幾天都在心中記掛著「這樣的安排妥嗎」,結果無意中看見一段史實,記載唐玄宗幸蜀,很多沒來得及隨駕的諸王、妃、公主大多陷於敵手,有位沈妃,是廣平王李俶(後改名李豫)的妃子,被燕軍拘押在洛陽,李俶收復洛陽,解救了她,但未及將她送長安,後史思明再陷洛陽,唐軍再次收復洛陽,沈妃卻永遠失去下落。李豫即位,派人四處尋訪,十餘年寂無所聞,帶著遺憾而辭世。德宗皇帝即位,沈妃是他的生母,他一面繼續尋找沈妃,一面詔令沈妃為皇太后,然而終究無所聞。

我憑空的織造竟能與歷史如此貼近,這樣的發現總讓我開心了許久,是我心裡永恆不滅的輝煌相映照。

二○一八年長夏,新新古典《長生殿》小說問世,導言中我寫著:「寫成之日,《長生殿》在側,洪昇來在我身邊,與我擊掌慶賀。」

映照能綻放新的光弧亮度,生命是如此。終究,我想我和洪昇是能遙隔虛空,含笑致意,互道一聲「不孤,有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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