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平禾
「透天豪宅」旗幟迎風飄展,旗子後方兩排施工中的三樓透天厝外形已經完工,走近第一間毛胚屋,「酒後的心聲」歌聲從尚未裝玻璃的一扇小窗戶傳出,窗戶內是一間三坪大浴室,預留浴缸、淋浴間和馬桶的空間,收音機放在洗臉檯,泥水師傅趙春雷蹲在洗臉檯下方鋪磁磚。
「我告訴你,這種大塊的板岩磚最不好鋪。」趙春雷為了蓋過音響歌聲,不得不提高音量,乍聽之下好像跟人吵架,「面積大又長,排洩水坡時不好抓角度,坡度不過斜最容易積水。」
「是這樣嗎?」同夥反駁:「我感覺還好,只要切割角度抓得準就可以鋪得漂亮。」
「唉,不講你不知道,鋪這種又長又大的板岩磚,又要鋪得漂亮必須浴室夠大,洩水長度夠長鋪起來才漂亮又好洩水。有的一坪浴室也學人家用這種長磁磚,勉強排下去的結果就是積水。」
「洩水坡做得好不好,要看抹水泥的功夫,能夠在敷水泥時抓出坡度,再貼磁磚自然好洩水。」
「你是說我不會抹水泥嗎?」趙春雷霍然站起來,指著同伴吼:「我抹水泥當師傅的時候,你還在包尿布,還想教我怎麼抹水泥。抹水泥只是基本工。」
「好啦!好啦!」工頭出現在浴室門口探頭進來說:「我可以作證,雷哥抹水泥的功夫一級棒,只要酒少喝一點,抹水泥貼磁磚的功夫會更好。今天有沒有喝?」
「沒啦!沒啦!」趙春雷邊回答邊蹲下,將放在工具袋旁的米酒往袋子後面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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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三間浴室會積水。」工人走進充當施工辦公室的貨櫃屋向工頭說:「我早上放水測試到現在已經三個小時,水還在……。」
「水管堵住?」
「不是。」工人搖頭。
「排水孔蓋沒有打開?」
「全開。」
「那是怎麼一回事?」
「嗯!你去看看就知道。」
工頭三步併兩步到透天厝察看,一連三間主臥房浴室淋浴間都有一到兩公分積水。工頭蹲下撥水,水像波浪湧進排水孔流走,手停水亦停,試了幾次都一樣,「水管沒有堵住。」工頭趴下去看,「天啊!怎麼這樣。」他氣呼呼地問:「這幾間磁磚,誰貼的?」
「雷哥。」
「叫他來,馬上!」工頭追加一句:「他如果不來,不給工錢。」
兩個小時後,趙春雷漲紅臉渾身酒味走進貨櫃屋。工頭一句話也沒說,揮手叫他一起往透天厝走,一一看過三間浴室,兩人蹲在淋浴間討論,一句比一句大聲。
「看你做的洩水坡,完全沒有坡度,水流不出去。」
「亂講,怎麼沒有坡度?你看。」趙春雷鬆開水龍頭放水,水嘩啦啦淹過排水孔流走,「你看,水不是排出去了。」
「等一下!」工頭關掉水龍頭,「你看,水要很高才排掉,還剩兩公分就排不掉,明明就是積水,我是叫你做排水孔,不是做火山口!」
「火山口?」
「排水口做成富士山,用膝蓋想也知道,水怎麼排得出去?」工頭氣憤難平,「老師傅做囝仔工,全部打掉重做。」
趙春雷聽工頭笑他排水孔做成富士山已經感到腦充血,又聽到譏諷他老師傅做出來的卻是菜鳥學徒的水準,脾氣瞬間爆開。
「重做?重做要做多久?」
「不管多久,都要重做。」
「你!你……」趙春雷氣得全身顫抖,從工具袋拿出一把尖頭抹刀,趁工頭轉身時從背後插進工頭的肩膀。
「啊!」工頭遇襲痛得大叫,血從傷口滴落地板,肩膀插著抹刀奔出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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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春雷並不壞,只要他不喝酒,抹水泥、砌磚頭、貼磁磚,功夫一等一。」許杏花對前來探訪的區公所社會課員說:「假日還會帶孩子出去玩。」
「喝酒以後呢?」
「喝酒就會變成另一個人,會打我,打小孩,不出去工作。」
「為什麼打妳?」
「說我帶衰他,生了三個這種小孩讓他壓力很大,很丟臉。壓力大就喝酒,酒醉就打我出氣。」許杏花摀著臉:「我也不想生到這樣的小孩……嗚嗚嗚。」
「妳希望政府能幫什麼忙?」
「送他去戒酒。」許杏花擦乾眼淚,「他刺傷工頭被法院判刑四個月,為了不去坐牢繳12萬元(易科罰金)花光存款,更慘的是沒有工班敢找他去做工,工頭都害怕被他插把抹刀。只有戒酒才能讓他清醒,看清自己的人生。」
「他沒有工作,你們怎麼生活?」
「靠我在廟口賣肉粽。」許杏花指著水桶裡清洗中的竹葉,「我每天包5串,每串20個,他載我去廟口賣,黃昏載我回來,每天賺個1000、2000,加上三個孩子的補助費,勉強過生活。我書念得不多,可我很清楚,我們是社會邊緣人,不敢奢望富貴,只求溫保,一家人平安在一起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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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春雷難得清醒地坐在區公所諮商室,因為他必須定期接受社工員訪談,才能繼續領取三個小孩的生活和教育補助費。社工員逐一談完三個小孩的情形,趙春雷正想離開。
「趙先生請留步,我們要談談你的問題。」
「我?我沒有問題啊。」
「你太太認為你應該去戒酒。」
「她亂講。我喝酒有節制,該喝時喝,不該喝時一口也不沾。」
「聽說你,邊工作邊喝酒,把抹刀插在工頭身上……」
「那是意外。那天我沒有工作,正在和朋友喝酒聊天,他硬是叫我去工地……我拿工具時不小心抹刀跑到他身上……」
「戒酒對你有好處。」
「不是有個文學大師說過,戒菸不難,他戒過幾百次;我也是,戒酒不難,我也戒過幾百次。」
「戒酒對你和對家庭都有好處。」
「我知道酒是穿腸毒藥,但是沒有酒,我沒勁兒工作,無法抵抗壓力,無所遁形;酒給我面對三個小孩的勇氣,給我工作的體力,讓我有活下去的理由。戒酒,我會變成一條懶蟲,無法工作,自暴自棄,到時候全家都給政府養。在喝毒藥和做懶蟲之間,我只能選毒藥,這是我的命。」
「你認為趙春雷是那種人?」社會課長看完課員對趙春雷夫婦的訪談報告。
「他想振作但有心無力,借助酒精壯膽卻沉淪酒海,工作有一搭沒一搭,休息比開工的日子多。」課員說:「現在一家全賴三個小孩的補助費過活,他是懶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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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傍晚,海風習習,紅紅落日徘徊海平線。趙春雷騎機車後載許杏花。她一手摟著他的腰,一手拎著提袋,裡面有沒賣完的一串肉粽。海風混和濃濃的酒味撲鼻,她早已習以為常。每天早上和傍晚,他載她去廟口和回家的路上都是這種味道。如果那天沒有這種味道,她肯定會問:「你怎麼了?」
濱海公路平直平坦,趙春雷時而騎在邊線,時而騎在中間分隔線,還經常跑到對向車道,引起許杏花驚呼:「危險!你要騎到那裡?」
「安啦,安啦!」趙春雷慢條斯理地騎回車道,「後面、前面都沒有車,玩一下嘛,放輕鬆,不要大驚小怪。」
次數一多,許杏花也搞不清楚丈夫到底是酒醉無法控制方向,還是在馬路蛇行當好玩,只要不騎到對向車道,她就由他去玩耍。
後方傳來大車的轟隆聲,她轉頭看到一輛大巴士從後方靠近。
「喂!後面有車,大車。」她提醒正將車輪壓在車道中央分隔線的丈夫。
「好!」趙春雷看一眼後照鏡,「喔,這麼近!」立即一歪龍頭騎到路邊。柏油邊線與隔鄰的草地有大約十公分的落差,車輪壓在邊緣向右滑落草地,一陣顛簸令趙春雷心驚,雙手反射動作將機車龍頭往左拉又騎上路面。
此時,大巴士正好逼近接著超越機車,趙春雷眼睛餘光看著大巴士車身從左邊通過,一陣側風吹得機車偏移,他努力把穩龍頭,「啊!」左把手擦撞大巴士車身,機車瞬間失控,龍頭激烈左右甩,機車重摔落地,趙春雷向右前方飛出,許杏花跌落左後方落在大巴士車身下方,馬上被轉動的後輪輾過。大巴士立即煞車。
趙春雷掙扎著從草地站起來,看到大巴士後輪下方流出一灘血,雙膝無力跪在草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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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士肇事後停在現場,一名男教官下車察看後又急忙上車,要學生坐在車上不能下車,打電話聯絡學校派另一輛車來載學生。
車上的高中生好奇地從車窗往下看,吱吱喳喳談論:「血吔!好多血!」、「機車摔壞了!」、「哇!我聽到司機說,那個女的頭被輾爆了!」
其中綽號趙寶寶的高中生從車窗看到跪在草叢的趙春雷,臉色刷白,回座低頭緊抱書包。
等校車期間,警車、救護車陸續抵達。學生全擠在車窗旁看熱鬧,半個小時後,另一輛校車抵達,學生陸續下車換乘。
「趙寶寶下車。」教官向趙寶寶招手。
「不要,我不敢!」
「我陪你,快下車,要回家了。」教官走到車尾牽趙寶寶的手下車,走到車門口,趙寶寶踟躕不前,教官說:「不要怕,我陪你。」
「我怕爸爸打我。」趙寶寶緩緩下車。
趙寶寶怯生生指著站在警察旁邊的男子,「我爸爸。」他轉身指著車輪下的血漬和破碎的斗笠花布罩,「媽媽。」
教官將趙寶寶交給趙春雷,紅著眼眶換乘另一輛巴士。
「怎麼啦!學生怎麼不上車。」
「唉!摔機車的是他爸爸,死的是他媽媽,他還有一個弟弟也是唐氏症寶寶,一個妹妹弱智,我三個月前才去做過家庭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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