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啟銘

手機拍下即將吹熄燈號的這個書店，兀自在寒風中默然注視良久，伴隨在心頭的是陣陣感傷。

民生社區是台北老牌的文教區，這家位於民生東路和光復北路交叉口的金石堂書局是社區較具規模的書店，也是補充精神食糧的主要充電站，緊挨著它的後面就是一所國中。日前據服務人員說，到了年底房東將把房子收回，轉租給一家銀行，租金調漲近一倍。民生社區的銀行已是櫛比鱗次，光是台塑大樓周邊就有近十家，根本不缺銀行，反而最需要的書店卻被銀行一拳打倒，豈不令人唏噓。

現今實體書店經營相當辛苦，這是眾人皆知的情況，願意苦撐經營的，營利之外大多有其文教方面崇高的理想。朋友告訴我說：現在要習慣逛網路書店、看電子書，時代變了。但是走進書店，撲鼻的濃濃書本味兒有如沉香，讓人紊亂的心情頓時沉靜下來，這是在實體書店無可被取代的享受。

有次晚上約十一點尚在敦化南路的誠品書局閒逛，碰上三位年輕的朋友拿著書架上的書本正熱烈討論八國聯軍攻打中國，此種情境不就是書店經營者最欣喜看到的氛圍。尤其每次在書店見到背著書包的學子專注翻閱著手上的書本，心中總會浮起莫名的感動。

赴大陸時，我習慣性的會利用機會去看兩個地方，一處是高速公路休息站的廁所，觀其管理、清潔如何，把它當作文明的重要指標，趁此比較各地文明的高低。另一處所是書店，我則把它作為文化的象徵，尤其是店裡出版品的類別和人來人往的狀況。

不只大陸的王府井書店、文軒書店、新華書店、方所書店等大型書店是我喜歡溜達的地方，類似北京清華大學文津酒店旁具特色的小書店也是我流連的天地，可以了解當地的文化脈動之外，若是找到好書，坐在附設的咖啡店，一杯咖啡，讓咖啡香、書香和心靈靜靜交流，那種滿足感只能意會。

對孩子們來說，學校是接受教育的地方，讀的是教科書，文化的內涵則要靠自己額外去汲取，書店正好可以彌補學校的不足。最近幾年大陸積極推廣中華文化，走進書店裡可以看到有關古今文學的書汗牛充棟。

漂亮和美麗之別

剛進新竹交大時，只有四個系和一個研究所，都是屬於工科，同學每天接觸的都是冷冰冰的數學、物理、電子、電路、電磁學等專業學科。交大學生給人的印象就是呆板、木訥，學生也覺自己枯燥、乏味。經過同學反映後，當時代理院長郭南宏先生從善如流，在學期中安排了一系列人文方面的演講。記得余光中、朱岑樓等先生都曾到校，余光中先生還特別朗讀過他的一首有關打電話的現代詩。可以知道，科技的心還是需要人文來豐富它的靈魂。

多年前一所大學商學院辦了場論壇，題目是「科技與人文」，邀請了幾位講者每人作十分鐘主題演講，我被安排在一位遠近知名才女的後面。未料這位才女臨時遲到，主辦人員當下把我調整在她前面，讓我的壓力倍增，擔心講不好會遭她批評。於是我把原先四平八穩的講稿丟棄，臨場自由發揮。

首先，我舉這位女才子為例請問所有聽眾：「這位才女漂不漂亮？」台下用宏亮的聲音一致回答：「漂亮！」

「在我眼裡，她並不是屬於漂亮。」此話一出，聽眾立時鴉雀無聲，坐在台下的校長似乎也收起了笑容，大概是認為我得罪人了，等一下這位才女來了不知會否發生什麼尷尬的場面。

「漂亮可以用科技解決，包括養顏、美容、整形、塑身等；韓國女孩子在高中畢業後、進大學前，很多人會將自己改頭換面，經過脫胎換骨後一個個都像是同副模子長出來的漂亮寶貝。這位才女在我的眼裡則是屬於美麗類型，所謂美麗是在漂亮之外加上人文，內在的修養、智慧、知識等孕育出她形諸於外特有的氣質和魅力，讓她成為永遠的美女，而不是短暫的漂亮。科技與人文之異，猶如漂亮和美麗之別。你們同意不同意？」我接著一口氣說完，台下又響起如雷掌聲。

宋儒黃庭堅說：「士大夫三日不讀書，義理不交於胸中，對鏡覺面目可憎，向人亦言語無味。」大陸有個順口溜說：「窮不丟書，富不丟豬」，鼓勵人要多讀書，陶冶性情，懂得更多人情義理。曾國藩在給兒子的家書中說：「人之氣質由於天生，很難改變，唯讀書則可以變其氣質。」圓顱方趾，人的外表本就相差無幾，能展現其間差異的，就在自然流露的氣質。書店，默默扮演了提升人文水準的功能。

民生社區的店家除銀行外，大多店面不大。微小型企業開了又關，關了又開，適者生存，來去本是平常，唯獨書店的離去讓我不捨。

特別是現時政府在中學生歷史、國文課綱刻意去中國化，台灣在文化方面正慢慢產生沙漠化，書店則像是沙漠中的綠洲，維護文化的延續。此番書店遠去，宛如綠洲隨之消失。五、六年前金石堂民生店從相距約五百公尺的新中街口搬遷至現址，如今書店再次搬離，慨嘆之外，只能期盼他日它能在附近擇址重現。

（摘自《流光緩緩，迷了路又何妨》，時報出版）

作者簡介

尹啟銘

1952年生於台南市。國立政治大學企業管理研究所博士，曾任經濟部長、行政院經濟建設委員會主任委員、行政院政務委員及國家政策研究基金會執行長等職，現任中華大學講座教授。著有：《捍衛ECFA：今天不做明天會後悔》、《布局─迎接黃金年代》、《斷鏈：前瞻台灣經濟新未來》、《台灣經濟轉捩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