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明秀

「若不幸遇到羊水栓塞，請不要急救我，讓我把握更多的時間和家人相處……」我盯著眼前的文字，發了一會呆。是什麼樣的母親，會在生產計畫書中寫進這樣的內容？

收到怡庭的計畫書時，我坐在微涼的助產所內，剛為自己煮了壺茶。茶香濃郁，在電子信箱旁冒出陣陣薄煙。閱讀這封電子郵件時，一股震懾穿透心間，伴著些微涼意——怡庭將生產可能遇到的風險都設想過了，甚至規畫好最壞後果的處置情境。

不僅如此，她甚至在計畫書中寫滿了對懷孕及生產的見解，和對自然順勢生產的堅持。

她寫道，母親無法決定孩子的生命該到何方，因為母親不過是載體，而孩子不過是透過母親來到這個世界上罷了！既然只是載體，就該以更自然的方式產下孩子，人類一直都有這樣的本能——因為數千年來，人們都是這麼生孩子的。

這樣深刻的體認，連身為助產師的我都大感佩服，如此無所畏懼的母親啊，早已準備好居家生產所該有的心態了。當然，從我的角度觀之，在全力支持怡庭的同時，也必須為她的安全做完善的把關。除了評估她的產檢報告、胎兒生長情況、各項指標，並請她選擇支持居家生產的醫師做為檢查與諮詢的對象外，我亦評估了其住家和醫院的距離。很好，距醫院夠近，若臨時有任何狀況，較能爭取時間緊急處理。

我們溝通、協調，交換彼此的想法，再討論這些想法實踐的可能。如同所有的美好結局，故事的後來，怡庭完成了居家生產的願望，其中當然免不了強烈的陣痛、痛苦的呻吟，和舒緩疼痛的輔助。

一些顛簸是生產必經的過程，然過程之後更多的是對生命的敬畏和禮讚。

怡庭最後靠著自己的力量，產下一名健康的大嬰兒，重達三千八百公克。總產程費時二十五小時。

我遇過太多準媽媽，拖著孕身遠路迢迢跑來花蓮，進助產所詢問居家生產相關之事。那些女子，長相清甜，動作溫婉，柔弱地像是若絆了一跤就再也爬不起來似的。還有些是進入了懷孕中後期，雖因捧著肚子而感覺笨重，卻仍秀氣且看起來禁不起一點風。

但提到居家生產，她們總是那麼堅持；當產程啟動，更是能見到她們所展現的驚人的堅強的意志力。關於對生命的尊重，關於自主生產的覺醒，常常我會覺得，是她們教導了我，而非我協助了她們。說起來有趣，多年前我自己在生產時可還沒有體認這些觀念呢！

怡庭在生產計畫書中給了我不小的震撼；而說起意志力的展現，怡君亦令我印象頗深。

陪伴中見證母性

整整四十九小時的總產程。四十九個小時的努力、忍耐、咬牙和堅持。從怡君破水後直至她的胎盤娩出，共花了兩天的時間。

那也是首次，我在產婦家中住上兩晚。

雖然在前一晚就已破水，那個春末午後抵達怡君的家中時，怡君的子宮頸口仍僅開了兩公分。她一面忍受間歇的焦慮與陣痛，一面聆聽丈夫自話筒中和她父母解釋居家生產的種種﹙是的，怡君的父母在她要生產當日才知道她的最終選擇﹚。一整天過去，產程幾乎可說是毫無進展。我們只好等待。

凌晨一時，子宮頸口開到五公分；四時，八公分；晚上九時，仍是八公分。十七個小時已過去了。

第二天晚上，沒有帶足行李的我穿著怡君丈夫的運動外褲，站在洗手檯邊清洗自己的換洗衣物。寬鬆的外褲掛在雙腿外頭，感覺空蕩蕩的，我望著在泡沫裡若隱若現的衣裙，感到不解。我們已經等了三十多個小時，寶寶仍沒有要出來的跡象。一定是哪裡不對勁了。

擰乾衣物，晾掛上鋁桿，我轉身走向怡君，陪著引導著讓她說出心裡的話。待了一會兒，她終於娓娓道來內心的恐懼。我握著怡君的手，藉著聆聽傳達給她力量和信心。「勇氣」，是怡君形容自己和我聊過後所感受到的心情。帶著這樣的勇氣，怡君的痛感愈趨強烈，疼痛位置也漸從腹部轉移至腰部及骶骨尾骨處。產程開始前進了。

產程的前進意味著更多的痛，我依照慣例為怡君按摩八髎穴，讓怡君自由移動、變換姿勢，並減少內診的頻率。到了第三天的清晨三時許，寶寶的頭髮已在眼前；四時半，怡君順利產下了她的第一個孩子。

多麼令人動容的一刻，幾十個小時的堅持。自始至終，怡君以強烈的意志力堅守著信念，沒有抱怨，沒有哭泣，沒有絲毫退縮之意。漫漫的長夜裡，只是安安靜靜讓我陪著，努力穩定自己。身為一名母親的堅韌至此已展露無遺。

（摘自《第一個擁抱：溫柔生產的順勢之愛》，凱特文化出版）

作者簡介

邱明秀

小時候外婆帶我到鳳林算命，眼盲的算命仙鐵口直斷：「這個人將來是助產士。」結果高中聯考全縣第八名的我，讓我考上台北護專（國立台北護理健康大學前身）護理助產科，真的走上了助產士的路。在醫院執業後，自營助產所，擔任教職；自從擔任花蓮縣助產師助產士公會理事長起，自然就開始把重心放在為助產業務打拼，努力經營社區抹片檢查、產前教育、居家生產、產前檢查及產後保健指導。後來，老天爺為了圓我的助產夢，讓我考上國立台北護理健康大學第一屆護理助產研究所，同時是台灣第一位領有執業執照、助產字第000001號的助產師。

我不是一位天生完美的助產師，然而一種寧靜、干擾少、情感凝聚的生產方式，擺脫冰冷制式醫療，在愛的能量流動中迎接生命，讓我熱愛助產師這份工作，儘管有人問：「何時退休？」我總是說：「要做到做不動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