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淑鈴

記得二十九歲那年，我飛往美國拜訪阿姨，她興奮地在一位八十多歲、精神矍鑠的友人面前介紹說：「這是我外甥女，今年三十歲。」當時對於年齡敏感的我立即糾正：「二十九歲啦。」阿姨的朋友卻以頗有深意的眼神看著我，笑咪咪地說：「在我看來，二十九歲和三十歲是一樣的，都很年輕。」

閱讀英國作家麥特．海格的《時光邊緣的男人》，讓我想起這段往事。二十九歲計較的那一歲之差，放到八十歲，然後再放到本書主角湯姆的四百三十七歲觀看時，在意點顯然應該不會是「變老」吧。生於一五八一年的湯姆，由於與生俱來的「奇特症狀」，使他十五年才會像老了一歲，到一九七九年才長了生平第一根白髮，且隔約四十年後發現第二根白髮時，他的心情竟然是相當振奮。這在時下對凍齡趨之若鶩的人來看可能會覺得好笑、不可思議。但如果活了幾個世紀，背負的過去逐漸增加時，或許凍齡無可避免的代價也會讓人像湯姆一樣，不時祈禱過去別壓垮你。

俄羅斯娃娃般的人生

青春駐顏讓湯姆成為眾人眼中的異類，因此每隔八年他就必須捨棄現有生活，換另一個身分，移居他方。海格在篇章安排上以跳躍的時間當軸線，讓人去感受被不同世紀時空撕扯的湯姆，內心的孤獨與對自身存在的迷惘。

湯姆逃避傷害的生存之道是不斷在舊的外殼上建立新的外殼；他的人生就像一個俄羅斯娃娃，各種不同版本的我底下還有別的版本，每一層都封住另外一層，因此，從外面看不到過去的人生。然而，隱藏的過去會因為「回憶」而反撲，湯姆哀嘆「一張椅子散發著悲傷，彷彿它也記得當時的事」時，記憶之痛讓他反反覆覆呢喃的是：過去、現在、未來是什麼？時間是什麼？歷史是什麼？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坦白說，《時光邊緣的男人》一開始吸引我之處並不是因為知道英國型男演員班尼迪克．康柏拜區（Benedict Cumberbatch，粉絲暱稱為BC）宣布要親自製作與主演，而是英國高人氣得獎繪者克里斯．瑞德（Chris Riddel）被書裡那名飄浪流離的不老男子深深觸動，因而將溢滿書頁的孤寂與渴切轉化為生動畫面。海格看到瑞德的插畫捕捉到故事的神髓，直呼不可思議。繁體中文版的雙封書衣中，有一面就是瑞德授權的BC神韻插畫。

本書有趣之處，在於湯姆到二十一世紀最新的外殼是四十歲出頭的高中歷史老師，他在課堂上講述的歷史其實全是他親眼所見：他曾傾聽威廉．莎士比亞因寫作天賦而痛苦的抱怨、巧遇史考特．費茲傑羅並表達自己喜歡《大亨小傳》，以及擔任航海家庫克船長的水手。

學會欣賞生命的質地

描述主角長生不老、歷經多時空的故事令人著迷的重點，都是因為他們待在世上夠久累聚的驚人財富與地位，但面對活太久不得不面臨摯愛的人死亡時，很多創作者會選擇一種方式試圖彌補觀看者的遺憾，圓滿所有美好的想像，例如：輪迴重生、變成同類。相對這種童話故事般的情節走向，《時光邊緣的男人》的務實為觀看者帶來的是一種對時間的洞見。

被警告「不要愛上任何人」的湯姆，在承受太多生離死別的掏空下，將自己變成一座孤島，但他漸漸察覺，為了保護自己不被傷害，他不斷創造更微妙的新痛苦。當他深刻看清糾纏自己一生的恐懼原型時，花了四百三十七年探索的諸多問題─我能不能享受今日的甜美，而不去問明天會有多懷念這個滋味？我能不能不害怕時間的流逝，以及身邊的人隨時間消逝？簡而言之，我會怎麼活？─他終於知道怎麼回答了。

闔上書頁，湯姆孤寂惆悵的餘威猶在，比起想讓時間停留的念頭，讓人更忍不住想說：啊！這個當下，我活著。

海格說，自身的憂鬱經歷除了寫成大受好評的自傳《活著的理由》之外，也充分滋養了《時光邊緣的男人》：「生病讓我格外在意時間。兩個月的憂鬱期，讓人感覺像是活了一個世紀那麼久。」而他創作這本書時就是想以時間當脈絡，觀看人類的渺小生命─因為時間能撫慰我們，也讓人敬畏，但也能讓我們學會欣賞生命的格局和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