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雲層還厚，日夕被切割得一束一束，亮晃如銀，覆蓋在彼岸叢集的高樓，灑落在海，於小島，所有紅色的屋頂之上。

日光岩的半面先暗淡了下去。我想趁天完全夜下來前，離開制高的觀景台，回到葉蔭的小路，再繞島半圈。盛夏的坡徑滿是落果靡爛的味道，以及一日最後的蟲噪。來到島的西南側，脫下鞋，走上一片沙灘。浪一陣一陣鍵擊著海岸清澈的音色。或繼續赤著未乾的腳，走過另一段環島行道。

那年夏天，我幾次搭輪渡回到暗海中的鼓浪嶼。避開遊人，往小徑分岔的更小徑，找尋詩人邱剛健的足跡。這是他在詩中憶述的小學操場嗎？這是他讀到《王國維論學集》的那間書店嗎？哪有雨中的華爾滋？找尋著一種哀愁也如同「交歡於／鼓浪嶼的床與早餐／器官的許多慢板……」

積雪愈厚，仰著臉，街燈的光斑駁如雨。剛才在教室裡，報告著自己關於邱剛健與《劇場》雜誌的研究之際，就聽到呼嘯聲音晃搖著掩起的窗。氣象預報說入夜將有暴風雪。五點多時，已下起針尖冰冷的雨。

這一年我常參加一個由研究生組織的讀書會，以東亞媒介文化為主題，十多個人，每月於燕京所在的二樓課室聚會。前周為了準備答應下來的報告，而緊張莫名，連續幾晚在圖書館編輯投影片、擬寫講稿到深夜。

一九六五年，邱剛健從夏威夷回台，與幾個朋友創辦《劇場》，譯介歐美日前衛戲劇和電影文章，且在耕莘搬演《等待果陀》，拍攝實驗電影。一九六八年停刊之際，他轉赴香港電影公司，開始編劇生涯。曾旅居紐約。晚年長住北京時，重又寫起了年少鍾情的詩，身後留下二本詩集《亡妻，Z，和雜念》、《再淫蕩出發的時候》。

一邊報告、邊想起詩人的島。那年在廈門大學會議後，因溽暑颱風將襲，動車全線停駛，原訂前往鄰縣的行程取消了。同寢的學者提前離去。我因而獨自滯留在那間小旅館裡。白天，一個人從南普陀寺後邊登行上五老峰，讓整個城市臨望眼底。傍晚，到曾厝垵鬧熱的巷弄遊逛、填飽肚子。其後幾天更是午後就搭船到鼓浪嶼，待至島上盡黑。

倒數第幾班返航的船，劃開晦暗的海面，身後的孤島，一時沒入靄靄霧中。碼頭外的人都散去了。我查看著走回旅社的方向和路名，小小的廣場，忽有吉他撥弦的旋律。

在海邊、在鬧市，那幾天，偶爾途經街頭的歌者，我總會駐足一時。卻不知為何唯有那時的一句，突地闖進耳裡，斑馬斑馬，你回到了你的家，可我浪費著我寒冷的年華……那晚的碼頭在記憶裡有著墓碑的光，我卻該怎麼向你更真實地敘述，所有微小死去的片刻？該怎麼與你敘述，那些邱剛健所謂「足夠他糜爛餘生」的一瞬？

這個四月第一場春雨下起的夜裡，我搭上地鐵，到城中的威伯劇院。幾周前，在網上看到宋冬野將來波士頓演出的訊息。是時獨坐在席中。當他唱起了那首歌，我忽然很想念一座碼頭，想一片未來想念的雪地。

那晚自燕京離去，沿途撐著傘，也擋不住撲面襲來的凜冽。這是不是今年所度過的最後一場雪？穿過了隱沒的草地。如果遠遠地，一瞥草地中踽踽獨行的身影，你會知道，那是一隻斑馬，身上遍覆如雪的白，那是一隻斑馬沒入夜色遙遠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