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怡

今天是個重要的歷史時刻，因為父親要正式邁入穿尿布的歲月了。

為避免父親夜間起床如廁的風險，也避免因接連幾次意外，增加外勞阿妮的辛苦，我決定去買「復健褲」給父親穿。

復健褲和一般內褲沒兩樣，穿脫極方便，它只是多了吸水襯墊，有紮腿的鬆緊帶，防護功能很好。

第一次試穿，為了推銷成功，我和阿妮是敬業的業務員，唱雙簧來加強父親心理建設：「爺爺，（爸爸），這是今年最新款，最舒適，最漂亮的內褲，快來試試看！」

父親面帶遲疑，瞪大眼睛望著點頭如搗蒜的我。他的眼神似乎在問：「這時刻真的到了嗎？」

我一陣心虛，不禁低頭深思：「這時刻真的到了嗎？或者我只是為了照顧方便？」

怕父親看見我眼中的慚愧與掙扎，趕緊拿出另外一條，示範性地穿上，像模特兒般轉了兩圈。父親不理會我，兩眼如攝影鏡頭的幽邃，不知是定格於他人生的哪個當下。

好久後，他柔順地在阿妮的幫忙下穿上尿布。

那天，他特別警覺，不用提醒都自己上洗手間，一天下來，尿布全是乾的，直到晚上，它才溼了。

糾結我一整天的自責，才被緩緩吞下。

一個月後的早晨，剛八點多，阿妮慌張地來敲我房門，她先確定外子不在房間才說：「不好了，爺爺弄髒了床墊……」

原來父親睡醒後就開心地哼他的小曲。所謂小曲不過是「ㄉㄜ ㄉㄧ ㄍㄜ ㄉㄚ，ㄉㄜ ㄉㄧ ㄍㄜ ㄉㄚ，ㄉㄦ ㄉㄚ ㄉㄚ ㄉㄚ—」節奏像京劇中過門打板，但無限反覆，似乎過不了門。

或許他兒時在村子頭戲台前聽過這麼一段小曲，不知何時從他記憶百寶箱中莫名地跳出來，但再也存不回去了，這游離分子就在他腦海中來回擺盪。剛開始，我們嫌他吵，後來怕他累，但實在找不到關機的方式，只有隨他哼哼。

阿妮看他頗自得其樂（我猜父親兒時是個脾性好的嬰兒），就放心地去廚房為父親準備早餐，一杯牛奶，一顆煎蛋，兩片吐司，配當令水果。她忘了父親最近有些拉肚子，當她發現不妥，穢物已滲入買來才一年多的床墊裡。

「老闆娘，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放爺爺一人在床上時間太長，又忘了在床單下放防水膠墊……」

很會察言觀色的阿妮，把我拉入父親臥房，關上房門，悄聲向我報告。她懂失智岳父長住女婿家的不合常理，她了解我處境的尷尬，更知道我們家真正當家的「老闆」是誰……

「我已經洗過無數次了，又蓋上大毛巾，但好像沒用……」

真的沒用，我一踏進父親臥房，異味撲鼻而來，我拿舊香水、除味噴霧，噴噴噴；再打開窗戶，開大風扇，吹吹吹。

仍然無效。

阿妮緊緊握住我的手，滿臉焦慮地問：「怎麼辦？怎麼辦？我給妳添麻煩了……」

我也緊緊握住阿妮的手，低頭苦思該怎麼瞞過老公精靈的鼻子。

唯一的革命同志

自從母親病重、去世、父親失智，我逐漸體會當艱困時刻來臨，有些親人成了「外人」、「客人」，要不就是「遠水」，都救不了「近火」。在父親這條風雨飄搖的生命小舟上，和我同舟共濟的只有這來自印尼東爪哇，和我毫無血緣、姻親關係的阿妮，她是我在火線戰爭中唯一可依靠的革命同志。她和我經常交換的對話是：「老闆娘，如果沒有妳，我不知道怎麼辦。」我的回答永遠是：「阿妮，如果沒有妳，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外子包容岳父長住，是萬中選一的難能可貴，但我可不能因為同住屋簷下的方便，動輒將他拖入這一片泥淖的生活中。

於是，我和阿妮，一對天涯不相識但有幸相逢的姐妹，躲在父親臥室商量解決床墊之道。

「等家具店一開門，我就去買床墊。在新床墊未送達之前，我們和爺爺都盡量坐在客廳、餐廳。這段時間，得密切關注『老闆』行蹤，千萬別讓他誤入爺爺房間……」

感謝上天，我買好床墊的第二天上午，外子的畫會有個活動，本來我答應和他連袂出席，現在，我得編個無論如何都不能去、也不想去的理由。

外子臨出門前拋下一句：「妳真是個隨時變化的四時花呀！」我理虧不語，默默承受他不悅的數落，等他走了約五分鐘，確定不會忘記什麼又回來拿，立刻和阿妮手忙腳亂地撤掉好幾層床單、毛巾，吃力地把床墊搬移到客廳牆邊，然後急電家具行，拜託他們火速送來全新床墊……

當異味徹底由家中消失，我和阿妮相互擊掌，慶祝合作成功。然後分坐父親兩旁，高聲唱起：「當我們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父親完全不記得發生過什麼事情，他只感受家中一股特別輕鬆的氛圍， 於是他也大聲加入：「當我們同在一起，其快樂無比！」

（摘自《忘了我是誰》，時報出版）

作者簡介

蔡怡

出生於台灣屏東縣東港鎮大鵬村，台大中文系學士，美國印第安那州Butler University教育碩士，密西根州Wayne State University教育博士。曾在美國工作生活了16年，回台灣後，在階梯數位與芝麻街總管理處任職副總及教務長15年，從事英語教學師資培訓及教材編寫、出版等工作。現任台北市婦女閱讀寫作協會副理事長，是《聯合報．繽紛版》與《人間福報》專欄作者。曾獲第34屆聯合報文學獎散文組大獎，第6屆懷恩文學獎社會組首獎，第5屆懷恩文學獎兩代組首獎與第3屆福報文學獎。

作品曾入選九歌《99年散文選》、印刻《流離記憶》、《遇合》、《混搭》、幼獅《從傾城到黃昏》、《晟景文摘》、《講義》雜誌、《幼獅文藝》、山東聊城《水城文藝》等。另著有《繽紛歲月》、《烤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