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平禾
「我喜歡坐在這裡,吹風,看港口大船進來又出去,港口右邊是西子灣……」美桃阿嬤坐在陽台圍牆高興得像個小孩,兩腳踢踢晃晃,時而瞇眼抬頭看天空,時而閉眼感受風的吹拂,嘴角向上彎,彎進雙頰深深皺紋裡,「那當時,伊最愛騎腳踏車載我去西子灣……」她停住,靜默,嘴角兩道曲線慢慢往下轉。
「嗚……嗚……」美桃掩面哭泣。
「阿嬤,小心!」周淑如主任尖叫,立刻驚覺聲調不宜太急切,轉緩放柔,「阿嬤,手要抓好,這樣很危險,我好害怕。」她探頭往下看,從20樓頂陽台往下望,汽車變成火柴盒小汽車,她的腳輕微顫抖,心中默念阿彌陀佛。
美桃坐在陽台圍牆轉角,兩道牆相接圍成的三角形上面;周淑如身倚圍牆距美桃三公尺。
「阿嬤,我是安養院的主任周淑如周主任。」
「我知啦,你是周主任,是你去醫院帶我出院。」
「對呀,你記得我,記性真好。」周淑如伸手比大姆指,「但是你坐在那麼高的地方很危險,下面那麼深,我看了好害怕,我牽你下來好不好?」她往前走一步。
「不要!」
「阿嬤,不要這樣……」
「你再來,我就跳下去。」
「我牽你,沒有關係啦!」
美桃阿嬤驟然前傾,作勢欲跳。
「好、好、好,我不過去,你不要站起來。」周淑如比手勢制止美桃阿嬤,「我在這裡陪你聊天,好不好。」
美桃阿嬤沒有回應,轉頭遠眺港口。
周淑如心頭狂跳,吞吞口水,強自鎮定。腦中朮自播放她剛才走出頂樓樓梯間,正好目睹美桃阿嬤踩著一張破椅子爬上圍牆的剎那。
「阿嬤,會不會口渴?要不要喝水?」
美桃阿嬤搖搖頭。
「你剛才一直說西子灣,西子灣有什麼嗎?」周淑如拚命找話題拖延時間。
「西子灣是我少年時常去的所在,那個時候跟現在不一樣。噢,已經是六十幾年前的事。」美桃阿嬤終於轉過頭來,面露微笑,「那一年我十九歲,不想在鄉下種田,和同村的阿香、罔腰姐一起來高雄紡紗廠吃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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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美桃,你看,頭家的兒子又在門口等你。」阿香正挽著美桃的手臂走出紡紗廠大門,「每天都來等妳,都半年了,真有心,什麼時候嫁他啊?」
紡紗廠頭家的兒子秋明,梳著西裝頭,黑眼鏡白襯衫,充滿書生氣質,牽一台黑色腳踏車,靦腆地朝美桃走過來,笑著跟阿香點頭打招呼。阿香識趣地放開美桃的手臂離開。
美桃默默地坐上秋明的腳踏車後座,秋明載她去西子灣看夕陽。兩人在沙灘散步,坐在沙丘看紅紅的太陽沉入大海,彩霞滿天,夕照餘暉金光閃閃。
「你跟頭家娘說了嗎?」
「說了,唉!」
「頭家娘不同意?」
「嗯,阿母說,你從鄉下來,可能不能適應都市生活,只有小學畢業,以後……」
「你怎麼說?」
「放心啦,我會再跟阿爸說,只要阿爸同意,阿母也會同意。」秋明安慰她「阿爸上一次看到妳,一直稱讚妳真水又大方。」
「你要快一點。」美桃哀怨地說:「我的肚子可不能等。」
「我知道。」秋明說:「明天我要跟阿爸去台北做生理,我會說服他同意。」
「嗯!」美桃溫柔地摟著秋明入懷,傾聽浪潮聲。
秋明一別三個月音訊全無。美桃肚子漸大,心急不己,託人打聽秋明去那裡,得到答案都說去台北出差。
「美桃,秋明不是去台北。」罔腰說,「在頭家公館洗衣服的歐巴桑說,秋明被送去日本,她已經三個月沒有洗他的衣服。」
美桃求見頭家娘都被擋駕,哭了一整夜,撫著愈來愈大的肚子,只好辭職回家。
「妳,沒賺什麼錢,卻大肚子回來,真見笑!」阿爸甩美桃巴掌,「要不是妳有身(懷孕)一定打死妳。」
美桃從此足不出戶,直到生下一個漂亮的男嬰。男嬰五官像極了秋明。
「你還年輕,將來還可以嫁人,帶個孩子誰敢娶?」阿母說:「孩子送人,你趕快忘掉一切,當做沒有這件事,重新開始,孩子給我。」
「不要,不要。」美桃摟緊嬰兒閃躲。
阿爸和弟弟從左右抓住她,阿母用力搶抱嬰兒,嬰兒嚇得哇哇大哭,美桃不忍兒子疼痛受苦,不得已放手,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在門口。
一陣強風掃過,美桃阿嬤顫動,危危顫顫。
「阿嬤,你要坐好。」周淑如的叫聲,將美桃阿嬤的思緒拉會現實。
「後來呢?」
「後來,我沒有臉繼續待在家鄉,我去桃園針織廠工作,因為那裡沒有人認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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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會講客家話,沒關係,以後有事就來找我。」四十歲廠長為美桃解說針織機操作方式,「我小時候住過台南,會講福佬話。」
「廠長,我現在還住在旅社,想租房子,但我聽不懂……」
「沒問題,下班後我陪你去找。」廠長說,「我先向朋友親戚打聽有沒有房間出租。」
下班後,廠長熱心陪美桃走遍大街小巷看屋,但找不到適合的。廠長請美桃吃晚餐,再送她回小旅社。
「謝謝廠長。」美桃送走廠長。她感到廠長很熱心又體貼,猶如沉浮大海抓到浮木。
次日下午三點,廠長說:「美桃,走,去看房子。」
「但是,還沒下班?」
「沒關係,我是廠長,走。」廠長帶美桃走在工廠長長的走道,每個女工都回頭看一眼,相互擠眉弄眼。
廠長和美桃找到一間位在二樓的房間,房東住樓下,有室外梯通向二樓,彼此不會干擾,美桃非常滿意。
「謝謝廠長,今晚我請您吃飯。」美桃衷心感謝。
「慶祝妳來我們工廠工作和找到房子,該我請客,下次換妳請客。」廠長替美桃斟酒:「來我們喝一杯!」
「我不會喝。」
「沒關係,我乾杯,妳隨意。」廠長說完一仰而盡。
美桃淺嘗一小口,酒流下食道像滾燙岩漿熨過每寸肌膚,小腹發燙,雙頰發熱頭暈暈的。廠長殷勤勸酒,美桃一小口接一小口喝,感覺輕飄飄。
黑暗中,美桃聽見兒子的哭聲,猛然驚醒,廠長竟躺在她身邊。她嚇得驚慌失措,想不起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哇!」暴哭。
「我很喜歡妳,如果妳願意讓我照顧你,妳就留下來,我尊重你的選擇。」廠長摟著她甜言蜜語安慰。
次日,美桃搬進租屋處。廠長三天兩頭夜宿小屋。一年後,美桃懷孕。寒冬夜裡,廠長提著麻油雞給美桃進補。
「這麻油很香。」美桃喝一口湯,想起之前坐月子阿母她煮的麻油雞,又想起兒子,眼眶溼溼。
「碰!」房門被踹開,一個女人闖進房,劈頭撥掉美桃手中的碗,叫嚷著一串她聽不懂的話,揪她的頭髮拉扯,接著又一群人進屋,指著她叫罵,廠長卻縮在一旁,看著,只是看著,不吭一聲,然後被一群人帶走,從此沒有再到小屋。
一片烏雲遮住陽光,陰影籠罩屋頂,美桃阿嬤的背影變暗。
「怎麼會這樣?」周淑如婉惜地問,「後來呢?」
「懷孕不到八個月時早產,我差點死在婦產科診所。」美桃幽幽地說,「生下這個兒子,我一點都不想看,看到他就想起負心廠長,我出院三天後就將他送到育幼院門口,躲在對面住家柱子後面,看到有人抱他進去才離開。」
「阿嬤,你回家了嗎?」
「沒有。」美桃搖搖頭,白髮髮絲在風中飄動,「我沒有臉回家,身體變得很差,無法工作,為了生活,只好到台北酒店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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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軌旁延平北路燈紅酒綠,酒店連綿一條街。傍晚時分,華燈初上,美桃盤起長髮挽個髮髻,藍眼影紅櫻唇,窄窄的旗袍束出小蠻腰,窄裙開高衩,修長腿踩著高跟鞋,「叩!叩!叩!」走進美人大酒家。
「喂,MOMO(日語:桃子)桑,最近很紅喔!」黑幫大哥「黑臉仔」著帶著闊嘴、躼腳(意指長腿)等三、四個橫眉怒目的小弟堵在樓梯口,黑臉仔靠近美桃:「妳手下的小姐一個比一個漂亮。」
「那有啦,都是老大捧場,我們才有一口飯吃。」美桃聞到一股臭菸味,不自主往後退,撞上後面的闊嘴。
「妳來做小姐兩三年就當上媽媽桑,實在真厲害,聽說妳最近很囂張喔!」
「我如果我有得罪老大或那個兄弟,請多多原諒,是我不懂事。」美桃虛與委蛇想從側邊溜走,被躼腳伸手攔住。
「你不知道阿雲是我的女人,跟我逗陣很久了,妳還刁難她。」黑臉仔下巴一抬,「帶走。」
闊嘴、躼腳率眾捂嘴捉手將她架走,將她拖進一間房間,她掙扎著喊叫,被闊嘴打耳光、踢肚子踹倒,腰間露出一把刀:「再叫,就殺了妳。」
沒多久,闊嘴走出房間換躼腳進去。躼腳出來,叫一個小弟:「換你,好好享受。」
一個小時後,美桃獲釋走在小巷中頭髮凌亂,眼神呆滯,走路有一搭沒一搭,差點與錯身而過的三輪車相撞,「喂!小心一點,走路沒帶眼睛?」
美桃呆立路邊,蹲下,掩面嚎淘大哭。
一個月後,美桃驚覺月事沒來。她想,可能是這陣出門老是提心吊膽,致經期紊亂。不料,第二個月仍沒來。她去婦產科檢查。
「有了,有身。」醫生說,「恭喜。」
「啊!不行,我不要。」美桃驚恐,連聲說:「醫生可以打掉嗎?拜託。」
醫生再檢查又檢查,走出辦公室搖電話給其他醫生討論,面色凝重地說:「妳有植入性胎盤,胚胎拿掉但胎盤無法脫落,會失血死亡,不能打掉,只能等到生產時一起處理。」
美桃登時愣住,兩眼發直。
她熬了七個月,生下女嬰,幾天後送去天主教育幼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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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呼呼地吹,雲開一角,一束陽光灑在美桃阿嬤身上。
「後來,阿嬤有找到那三個孩子嗎?」
「沒有。這六十年我都不敢去找他們。我日日夜夜慚愧,後悔當年沒有勇氣撫養他們,遺棄他們;時時刻刻埋怨拋棄我的人;分分秒秒咒恨欺負我的人,天天罵自己愛上不該愛的人,選錯愛情,一生陷入愛恨糾葛。妳說,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但是,你還有家人……」
「沒有家人,自從我阿母抱走我兒子,我就和娘家斷絕關係……我走了。」美桃阿嬤頭往前傾,墜樓。
人行道一塊白布蓋住美桃阿嬤破碎的身體。
「周主任,我們聯絡阿嬤的弟弟、妹妹和外甥,都說沒有聯絡或不願出面善後。」警察對周淑如說:「她的後事,只能由你們處理。」
周淑如點點頭,雙手合十,向美桃阿嬤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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