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愛倫

人，先從牙牙學語開始，然後學習筆畫，說與寫漸漸交相連結，自動繪出紀錄一個人成長的思想線圖。

文字世界的聾啞盲當然沒有語言世界的聾啞盲那麼悲慘，可是，無疑也會失去很多樂趣，就好像色彩中少了一個原色，雖然依然鮮豔，總覺得有一個層次欠缺飽滿。

大人們，早早督促孩子練字習畫，因為人人確信這可以陶冶性情；大人們，自己也陸續返古學書法、學繪畫，年紀大的人一旦開始重新學習，並不完全是打發時間，實在是經過生活，更懂得文字是一個好工具，具備傳遞內在渴望的創意。

創意不比好壞優劣，創意是尋求知音與共鳴而已。

開始學會寫字以來，我就喜歡寫字。

我的字不很漂亮，正確地說，應該是很不漂亮，像刻鋼板一樣，每一筆都是深刻的痕跡，一顆一顆崁在紙上，不需要複寫紙就能透印在第二頁，如果拿鉛筆在第二頁橫刷過去，可以浮雕出第一頁的完整內容。

我覺得字是很優美也很神祕的文物。

只需用一個字，就可以形容一個人的個性。

只需用一個字，就可以隱喻一段生命的歷程。

只需用一個字，就可以造就一場誤會。

只需用一個字，就可以發酵成一種流言。

只需用一個字，就可以編織出一樁祕密。

只需用一個字，就可以引導是非易位。

只需用一個字，就可以讓真相大白。

只需用一個字，就可以讓事實扭曲。

難怪與文字有關的文學、文化、傳記、回憶錄，不乏字字推敲的謹慎。

一個字疊上一個字變成一串字之後，可以寫出各種風格不同的讀物。

文字也是一種證據。

當文字在亮處時，它可以拿來褒揚人、拉抬人，表達公然的敬意，傳遞火炬的光芒；當文字在暗處時，它可以用來傷害人、毀損人，散播猥瑣的黑信，蔓延狐狸的狡猾。

當文字在獨處時，它可以記錄個人的喃喃自語；當文字在取寵時，它如同群眾心理學的測試紙。

不管要明要暗，文字的學習與修養，註定是重要的，因為儘管紙張印刷早已式微，但在多媒體世代，正派與反派角色不再只是聲嘶力竭的吶喊主張，語言觀點的立論，仍需仰仗文字化之後的強力放送。

文字也有潮流，這十年流行火星文。

因為青少年的時髦帶領，因為怕被冠以LKK的老傢伙也傾力追隨，從最初的「不錯吃」「花轟」語彙，發展到現在大量用同音不同義的字相互取代，小時會挨罰打手板心的「白字」「錯別字」，突然變成觸目可見的文字組合，真讓人覺得口齒清晰、字跡工整都是落伍的八股。

我最記得我的白髮朋友蘇月禾導演初學電腦時，她打第一封E-mail，因為還不懂得運用改字鍵，一封七百字的信有五百個錯別字，但整段順讀，仍可以毫無誤差的明瞭全信內容。

我大姐跟兒子通信時，因兒子受美國教育，做母親的被迫用英文寫信，多年後兒子說：「媽媽的信，每個英文單字都拼錯，但是我看得懂，她的信如果被情報單位攔截，一定會被誤認為是高階密碼，而且絕對不是可以輕易解碼的。」

這兩個生活小插曲可以讓我們明白，沒有文法、沒有章法的文章，一樣可以達到溝通的目的；但是，我們總是可以把文字做更有趣的看待。

手機電腦的字鍵，讓我們組裝文字的數度變快，可是自動跳鍵又造成我們對單字與單詞的疏遠，如果不操練手寫字，很快的，我們會忘記書寫的筆觸筆法與手感之樂。

考汽車駕照時，如果考自動排檔，那拿到駕照的未來日子，上路時也只能開自動排檔車，想玩帥開跑車是不行的。

靠敲計算機把數字換算的再快再精準，也沒有能力或資格參加心算競賽的。

數位相機科技化，只要捨得花錢買高階相機，誰都可以成為大師，但是真正的勝出者必然懂得畫面結構與意念的重要。

所有的「頂尖」都來自基礎的「精良」。

從出生到成長，任何教育的薰陶，都涉及文字的傳承，因此，文字就很像一個族群不發聲的母語、默讀的母語、具備跟語言一樣甚或更大力量的母語。

Line和微信上的圖案，從最初的娃娃頭圖像一再演進到附加文字，而且有文字的使用率普遍倍數高於單純的圖像；確鑿文字就是靜態語言的天賦力量。

接受文字的重要性，不是鼓勵大家坐下來寫文章，實在是因為在欠缺面對面溝通的世代，有太多太的的感情、聯結、溝通，必須依靠文字；文字的價值也是有鄉音的，一個字彙充沛的人，在溝通方式上自然可以多元化取向。

最近看了香港首富李嘉誠先生一篇文章〈我只是一個商人〉，倍覺文字力量的動人。文字，文章，就是李嘉誠先生內心母語的呈現，閱讀每一段字，都可以感受到語言的音量在時空元素中飄盪，每一件事的正反兩面，他都可以適切的同時表達，全文深入淺出，甚至連一個生澀的字詞都不曾出現。

文字可冷靜、可激烈、可掌握情緒起伏，在這個水火同源的社會，說話容易脫稿，對話易於放炮，當聲音語言已經太複雜太糾葛時，撿起文字，撿起已被輕忽太久的另一個母語，試著從文字母語的書寫中，找到靜心的交談方式。

去年歷經一次最好玩的遊戲，我把每一顆文字當魔術方塊來轉動，先生則用一支電鍍筆，一塊廢材，把我的文字燒刻下來，我覺得美極了，他也樂得完成一塊又一塊刻版，當我們把刻版當作朋友的贈禮時，因為烙字內容完全根據朋友個性寫實，的確帶給他們很大的驚奇與歡喜。

文字不一定拿來作學問，文字是可以拿來把玩的，是可以用於自娛不求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