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愛倫

當人們說到人走茶涼……當人們說到權在情在……當人們說到人微言輕……當人們說到日落西山……常會伴隨蒼涼喟嘆之音，這，是不是權柄釋手的心靈孤單？這，是不是人際關係的現實炎涼？也許是的，但卻是不必放在心上的。

沒有哪一種「關係」是一輩子的關係，縱然看起來維持了一輩子，其中仍會有冷有熱，有近有遠，有喜有怨，甚至也有激情薄情時刻……這些起伏線圖，有時可以有機會調整到我們希望的樣子，有時，就要懂得江水向東流，它一去不回頭的宿命。

我沒有大智慧，但有小機靈；因為這一生都在專心傾聽別人的人生故事，所以在面對選擇的關鍵時刻，我會類比際遇，讓每一個轉身、每一個背影，即使不夠優雅，也不要齜牙咧嘴。

以手握發球權的主動性取得退休後，我第一個考量就是告訴自己：我即將面臨沒有固定薪水、沒有穩定收入的日子，以我的不富裕來講，我需要學習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可在金錢上耍帥。

有一天晚上，我和黃北朗、丘秀珠在信義路的「壹咖啡」聊天，散場後，小丘要開車送我回家，但我堅持走到光復南路口坐公車，雖然當時下著毛毛雨，小丘仍熬不過我的堅持。

我剛到家，小丘來電話：「姐姐，你為什麼不讓我送你？我完全順路耶！你有事在生我的氣嗎？」

我解釋：「我就要退休了，沒有專車、沒有便車、不坐計程車是我未來必須面對的事實，今天剛好是我學習做『尋常百姓』的第一天，我要讓自己貫徹到底，等到完全適應後才能重新接受被人照顧。」

這晚的這一趟公車，是我從世新畢業幾十年來第一次坐公車。

之後，我學坐捷運，兩個導盲者是我的小同事麥若愚與方蟬；麥麥是在光復南路把我送到捷運站，教我辨識路線圖顏色與哪兒上哪兒下，方蟬對我更不放心，陪我坐到西門站，她再坐捷運回東區，這何嘗不是一次相送一世情。

也許，他們都不知道或都不記得這些小到不能再小的事，但是，往往，我生命裡不斷起漣漪的就是這些「幾分鐘的關係」。

由奢入簡必須心存淡然，這是我年輕時看何飛鵬先生的文章得到的啟發，他因受老闆器重，公司給他在俱樂部開卡，任他簽刷，但他拒絕了，他是這麼看待自己的禮遇：如果刷慣養成奢華習性，有一天要離開公司怎麼辦？萬一自己用不起卻又習慣用，又該怎麼辦？

我離開管理近百人的編輯部後，shawn和其他同事陸續說：「高姐，妳人緣這麼好、妳關係這麼好，以後隨便做什麼事都一定會得到支持。」

我笑這些孩子善良：「你們不是說我嚴厲嗎？怎麼要解散了，就都願意說我人緣好了？」我同時表達我的預測：「職場生涯都是別人來找我們幫忙，並不表示這些關係就能延續成未來的私人關係。」

感謝這十年，我接的工作都和文字有關，又都和「我有什麼關係」無關。

當然，誤會我「很有關係」、「很神通廣大」的人還是很多，我被纏多逼急了，也實實在在的說：「如果我還能跟職場人脈保持良好關係，就是因為我不曾動用關係。」

我有很多很強的朋友，但是他們是他們，我是我，「關係」和「可以運用關係」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我把「關係」看的簡單透明，我認為：在同一個競爭事項裡，如果你的競爭條件與實力跟所有競爭者的水平相同，這時，有決策權力的朋友同意把執行權益交給你，就是「關係存在」與「關係認同」的最大意義，因為在信任基礎上、以及節省徵信機制繁複的前提下，他給了你「優先的機會」，這是最大的幫助尺度，這不是作弊。

我信任也精心維護感情，但不信賴也不冀求關係，因為在感情上，我可以也願意單方面付出，在關係上，我卻明白那充滿生命共同體的奧祕，因此，不管我和朋友的感情如何，我的內心是單點單線結論：即使他是我的密友，凡事也不要輕易開口。

我有一對兄弟朋友，兩人都是超級好人，平時也兄友弟恭，但因弟弟擔心哥哥在任人標準上不夠理性，時起衝突，跟我說將起來次次含淚深憂。

我問弟：「你管這麼多幹嘛？」

弟說：「他是我哥，我不能看他受傷。」

我說：「該提醒的你提醒了，該分析的你分析了，現在你就該回歸他是你的老闆這層關係上，而不是因著手足關係糾葛，請問，如果你是在其他公司打工，你『會』對老闆管這麼多嗎？」

他答：「當然不會！」

我再問：「如果也是出於關心，你『敢』或『能』對老闆管這麼多嗎？」

他想了想不再說話了。可是此後，他們兄弟關係得到很大的改善。

人們常譏諷：換個位子就換個腦袋。

但我真心認為：換個位子就必須換個腦袋。

因為位子不同，視野不同、權責不同，周邊人事物的關係全都會跟著不同，所以腦袋裡的藍圖也當然該產生調幅，可惜多數人先換的是價值觀、邏輯路線與核心思想，這是大頭症的病源。

職場職務所給與的脈絡關係，在退出核心後，就該主動的自我歸零，把曾經因勢而得的便利、優惠、尊榮繳回；一旦沒有冠冕沒有頭銜之後，還能重享尊榮，就不是職場所賜，而是個性風評所立。

做為新聞工作者，多數人的能力被放大了，包括我自己；而最要命的是一日為記者就被認定終生有版圖，新舊朋友都以為我口袋封藏錦囊，如果不鼎力促成託付，必是掩藏實力不願幫忙。

我很謝謝大家這麼看得起我，事實上，我努力讓朋友明白：我真的只是尋常百姓，而且還是一個不怎麼罩得住的鄉間村婦。

罩不住，讓人低欲望；低欲望，讓人非常自由。所以，沒有關係這件事，對我而言真的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