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愛倫

爸爸多口袋的橘紅色飛行衣是我這一生最著迷的一款連身裝，每一個口袋都有一條拉鍊，直的橫的斜線的，比現在任何時髦衣款都要時尚。

爸爸記得口袋裡有三毛錢，可是怎麼摸也摸不到，他問我們：「誰拿了？」我們都說沒有，他就令在家的我和哥哥大姐跪著仔細想要不要自首，這時從外面回來不知狀況的二姐，也不知因為所以就立刻被罰著跟我們一字排開的跪下。

跪了幾小時之後，爸爸突然起身把飛行衣每一道拉鍊都拉開，再扯著褲腳倒吊飛行衣，很神奇，三毛錢滾落出來了……爸爸在高興之中不忘跟我們道歉。

爸爸讓我懂得：大人錯了，也要說對不起。

小學考卷要家長簽名，很多同學會把分數好的有家長簽名的考卷貼在玻璃窗上，再把分數低的考卷重疊在上面描繪模擬家長簽名，我膽子很小，雖想學著這麼做，卻不敢。

晚上爸爸簽名完考卷，問我：「常識呢？」我說：「老師還沒有發。」

爸爸洗完澡出來看我在床上哭，問我：「怎麼了？」我哭著說：「我常識六十分，不敢給你看。」爸爸為了我之前說未發考卷的謊話，把我打了一頓，那晚我哭著讓爸爸抱我睡覺。

第二天一早起來，我說：「把拔，你昨天不應該打我。因為不是你發現我說謊，是我自己主動認錯。」我舉例林肯砍櫻桃樹的故事（這是教課書上關於林肯的爸爸鼓勵他誠實的故事），爸爸稍微思索了一下，很認真的跟我道了歉。

爸爸讓我懂得：不要做一個會說謊的人，但也要原諒願意承認說謊的人。

還是小孩的時候，每個除夕，吃完年夜飯，我就抱著小小存錢筒到鄰居家玩撲克牌「三公」、「十點半」賭錢。

爸爸說：「你這孩子這麼好賭，將來非要傾家蕩產不可……」

長大了，爸爸的憂心有一半成真。

翟瑞靋的心愛夫婿張繼高先生過年時喜歡玩牌九，他倒不是以賭為樂，而是視牌九的配牌為極大的智慧挑戰；小翟年年叫我去「陪玩」；我即使到今天也不知牌九如何配牌、如何攻守，但那些年，我始終能不打哈欠的坐賭到天亮，再仁至義盡的輸光回家。

有一年春節社慶，我跟同事馮立罡同時領到獎金，幾十個同事就起烘到石社長家去玩「推筒子螞蚱」，我倆仗著獎金氣勢，合作莊家，結果我還沒弄懂怎麼回事，已經輸光光。

又有一年同事來我家春賭，輸急的同事開始押籌碼、押名片，我看得又緊張又難過……自那之後，我再也不想玩跟賭有關的遊戲了。

因為爸爸預測我會因賭傾家蕩產，這四個字在我內心的威力與威脅，反而形成極大的制約力量。我願賭服輸，雖然一再輸光身上所有的現金，但是「絕不翻本」、「絕不透支」、「絕不戀戰」、「絕不嚥不下這口氣」，終究能讓我在年少的衝動中保住小命，未釀災害。

爸爸讓我懂得：自律是多麼的重要，甚至，服輸也是一種好德行。

我拿到汽車駕照時，第一次開車上路是送爸爸到機場；爸爸出飛行任務向來有公司車子接送，那天他蓄意不要車子來接，要我送他，我嚇死了；「不要啦！我不敢。」

他理也沒理我，提著飛行箱，穿了鞋就走……我只好跟著去冒險……從民生社區到松山機場不遠，但是對新手上路的我而言，可真是一場長途跋涉的「思愁之路」，過程中不管出現多少次差一點就怎樣的危險，右座的爸爸也完全不動聲色，更沒有透出任何緊張……當天馬路正在鋪柏油，車輪滾動時夾雜著砂石的吱喳聲，把我驚到握著方向盤的十根手指撥都撥不開……

爸爸讓我懂得：不要擔心自己不行，只要肯試，就會成功。

年度報稅時，爸爸要補稅。他給我看補稅的數字說：「嗯！妳將來年收入能達到這個數字就很好了。」不過他又說：「你不需要做一個會賺錢的孩子，但千萬不要讓物質欲望超過能力範圍。」

爸爸讓我懂得：所有嚮往的生活都該來自自己的努力。

爸爸跟媽媽感情很好很好很好……媽媽生病的一年當中，爸爸每天早上到醫院接班，在醫院過夜看護媽媽的哥哥這時再直接去上班；媽媽最後的歲月，是由她最愛也最愛她的兩個男人，一天雙班制貼身共度，我們三個女兒雖然隨時都在，但只能把焦點關注在照顧爸爸跟哥哥的健康上。

哥哥四十多歲，從不曾在爸爸面前抽菸，有一天他剛點上一根菸，爸爸正巧進了病房，哥哥一口煙包在嘴裡不敢吐出來，甚至連呼吸都不敢，深怕煙從鼻孔裡冒出，整根菸也凹在手掌裡，我們都好怕哥哥燙到手，爸爸輕描淡寫的說：「你太累了，抽根菸舒服點……」

這一個解禁，讓我覺得我的肺都快炸開來了，那實在是太強大的感動。不管爸爸多愛哥哥，但對哥哥，我們總覺得太嚴厲了些，就算在保守年代，我所認識的人當中，哪有四十多歲的人還不能在父母面前抽菸的？

爸爸的孝順與對太太好是眷村裡的典範，媽媽過世後多年，很多長輩來說媒，我們也很鼓勵爸爸要有新的生活，有一次爸爸說：「你們明天到福華飯店喝咖啡，坐在隔壁桌看看她。」

我們一看到這位從護理工作退休的小姐，就懂了，她的個頭、髮型、容貌跟我們的媽媽很像；但是很可惜，爸爸的視覺雖心動，相處上卻仍有困難，最後不了了之……

爸爸對我說過一回：「寂寞真的會讓人想死……」他常常悶不吭聲開車到三峽天主教公墓去看媽媽，當我們發現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爸爸到哪兒，二姐都亦步亦隨。

我這個老么在家裡得到最多的愛，可是除了夢囈個性淋漓盡致，很多生活上的能力卻是相對的差勁，我的幸運，是拜哥哥姐姐全力孝順爸媽所賜。爸爸是飛行員，四個孩子中唯一不畏飛航的只有大姐一個，所以都是大姐飛來飛去探望我們，這種耗精神耗體力耗金錢的家庭任務，就是大姐追思爸媽的孝心。

我出生在這樣樸質的家庭，歷經二十、三十、四十的養成教育後，才有現在的五十、六十定性；如果人生的挫折可以反敗為勝，對於友情愛情婚姻，我也絲毫不想重來一回，但是作為爸媽的女兒，我多次問過自己：如果他們健在，我會是個讓人擔心的孩子嗎？我會是個讓父母感到榮耀的孩子嗎？

看到哥哥姐姐子孫滿堂的快樂，我格外想念爸媽，多希望爸媽的人生可以經歷四代同堂的喜樂。

突然，也是經常，我不由自主的默唱自己的白髮吟，並品嘗自己的極度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