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1

然後呢？

杜麗娘情之所至，死而復生，皇帝作主，全家團圓，真個賞心樂事柳、杜二家院。

小王子回到六一二星球，玫瑰花還在玻璃罩裡，火山也安好，日子會過得和以前一樣嗎？

三島由紀夫體悟既然人生有限，只好尋求永生，然後，他率領「楯之會」的幾個成員進攻侵入自衛隊總部，發表宣言，悲壯的切腹自殺。

才華燦爛，聲名斐然，弘一法師曾是中國文人際遇的極至，然後，他在臨終寫下「悲欣交集」四字，清身，舊色僧衣、破草履，以右側吉祥臥姿躺在開元寺養老所狹小房間的木板床上，溘然長逝。

讀《紅樓》的人都會承認這一段必是《紅樓》不朽畫面：

驟然下起雪的冷天，清靜的水岸，賈政獨坐在泊岸的船艙中寫家書，寫到寶玉的事，便擱下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站著一個人。雪還下著，世界一片白茫茫。

他凝目再看，那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雪地裡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急忙走出艙，想問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起身問訊。賈政迎面照見，竟是寶玉。

寶玉，是你嗎？賈政追問，寶玉，是你嗎？為什麼這樣打扮？為什麼在這裡？

突然雪地裡走出一僧一道，左右挾著寶玉，轉身飄然離去，一句「俗緣已了，還不快走」迴音似的飄空。雪仍下著。

急急追上前的賈政雪地裡滑了一下，雪花落白了他的髮鬚，腦中快速閃現他與寶玉一生父子的種種，細雪紛紛，天地一片蒼茫，寶玉遠去的亮紅身影變小、消失，留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寶玉這一趟世間，為的是下凡「歷劫」，嫵媚風流、驚天動地一場，然後，一揖親恩，他出家了。

然後。

多奇妙，這兩字變成生命的輕巧過渡，盛載前情的豐富迂深，對人世的種種體驗，便輕巧銜連到一個簡約的總結。

2

然後呢？

蘇格拉底存在在每個人的身邊，等著與準備好的你相遇。那丹．米爾曼呢？

從此一切都圓滿快樂吧？

悟後起修的人，不會再有痛苦煩惱了吧？

電影裡的丹擺脫世俗的價值，讓自以為是、生活漫不經心、常感到害怕的自己徹底死去，他對愛情懂得等候與真心，他甚至能冥想靈視，對吊環體操，他已經體會到「腦、心靈、身體的和諧運作，做動作的人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動作和流暢的韻律」，哪裡還有金牌與掌聲的位置？他去做，只因為喜歡，只是因為熱愛，就是如此簡單。當然，他的擁有不會再讓他在夜裡做惡夢。

電影都需要讓所有的鋪陳並轉折，蘊蓄成一個概括結局，圓滿ending。

但原著寫著真實生活裡的丹，仍然有氣惱、有犯錯、有迷失，悟後起修之後，他的人生照樣有解不開的難題，但難題不再占據重要的位置，「像倒在山路邊的樹木，跨越之後就可以嗅空氣、深呼吸，發現葉隙灑下閃爍的陽光」，他說，「是你與難題之間的關係已經不同」。

付帳單、修剪草皮、洗衣服，他和妻子喬伊的日常生活一如旁人，和別人不同的是價值觀、生命重點和感性能力，他們會比鄰居們多一分覺悟、輕鬆、服務的態度，以及比較寬廣的生命視野。

這就是丹．米爾曼的然後。

也是所有悟後起修的人的然後 。

3

我深切扣問生死，渴望明白，《心經》就這樣來到我的身邊。如果人走在終需一死的路程，我想我很需要一種態度安然走完我的餘生，佛法，讓我在生活中多了一種選擇。

然後，日子的確有些不同。

我看見自己跑岔的心念常會被拉回正軸，雖然習性的改變，真像是月光下漲潮的潮汐，沖上來一拍，退後兩拍，再沖上一拍，但就像丹．米爾曼認為開悟像漸漸調整亮度的旋鈕那樣，先是調亮，接著調暗，然後又調亮一樣，時間一久，會有愈來愈多的亮光注入心靈和心智。

電影的01:17:09，小酒館，蘇格拉底喝酒、抽菸。

不是須守戒律嗎？丹為眼前這一幕訝異不解，蘇格拉底說：「沒有誰比誰更好，也沒有誰比誰更差，問題出在習慣。你只要了解自己的抉擇，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就好。」

了解自己抉擇的人，不會在守戒或破戒之間迷惑，沒有誰比誰更好，也沒有誰比誰更差，問題出在習慣。

走失了一隻羊，大夥亂烘烘尋找，一到分歧的路，就得面對兩條路的選擇，就這樣加入的人愈來愈多、分歧的路愈來愈紛亂，羊，就這樣永遠亡失不復返了。

不迷亂，了解自己要的，做出選擇，在其中成為習慣。

這應該是我人生「然後呢」的最佳解答。

4

然後，我一直走往寧靜單純的路途，毫不遲疑，真愛陽冥無界，始終注入我生命給我無比壯大的力量。走過民國一○○年五月七日，我一個軀體負載兩個人的靈魂，生命比誰都來得富厚，將來在生命將盡的那一刻，我希望自己也能雙手握住此生最愛的人，雖有眷戀但毫無遺憾，在生有苦辛亦多歡樂的今生記憶裡，悲與欣滲漫交集，安靜離去，一如在我眼前的他的離去。

不知多久我沒買咖啡了，六年或七年？朋友們知道我喝咖啡，耳掛包就滿在我家小格櫥裡，這事彷若我整體生活的小隱喻，然後，然後還有什麼好說呢，將今生每一樁任務的順接承擔，當做對因緣最虔敬的合十。

然後，我仰頭看星星，心底會微笑。

（本文摘自作者新書《火車經過星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