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平禾

「營長好！」憲兵雙腿「扣！」一聲併攏舉手敬禮。

張冠軍右手微舉，含糊一聲「嗯！」算是答禮。駕駛兵輕踩油門，吉普車緩緩駛進營區，兩名士兵快跑到吉普車旁，拉開車門扶出張冠軍。

張冠軍滿臉通紅，渾身酒味，步履蹣跚，喃喃自語，「小花、美娜……」

阿兵哥扶張冠軍進營長室，旅長竟站在室內，急忙騰出右手敬禮：「旅長好。」

「旅長？」張冠軍醉眼矇矓，似乎看到旅長又模模糊糊不確實，繼續向士兵嚷著：「我要進去，我要睡覺！」

「放開他！」旅長下令。

兩兵鬆手，張冠軍像洩氣的充氣人偶，緩緩蹲下、癱倒。

「起來！」旅長大喝。

張冠軍勉強扶牆站起來，舉手敬禮：「旅長好。」

「好個屁！看你渾身酒味，站都站不穩，如果敵人打過來，你能指揮嗎？」旅長轉身吩咐阿兵哥，「找副營長、營輔導長來。」

等副營長和營輔導長都到，旅長才問：「張冠軍，你為什麼缺席總理紀念月會？」

張冠軍嘴唇動了動，卻沒出聲。

「又去金色沙灘（市區的酒店）？」

「你是有家室的人，難得有一位美麗的太太和一雙乖巧的子女，令同事們羨慕不已，你卻不知道惜福，常常不假外出去酒店眠花宿柳，夜不歸營，她們比得上你太太嗎？」

張冠軍低頭不語，一手扶牆，搖搖晃晃。

「這是你第三次犯，我令出必行，依法辦理，否則無法治軍，所以找副營長、輔導長列席作證。首先，我下令解除你營長的職務，由副營長代理。」旅長在辦公室踱步，「其次，給你兩個選擇，送軍法處理或是你申請退役轉職。今晚兩么洞洞（2100，晚上9時）回覆。」

「退役就退役，誰怕誰啊！」張冠軍搖搖擺擺走進寢室，倒頭就睡。

●

三個月後張冠軍從軍官轉任警官，到警察分局報到。

「當兵，保家衛國；當警察，保護人民安全，都是重要任務。」警察分局長勉勵張冠軍：「署長特別交待借重你的長才，派你當陽明派出所所長。」警政署長也是陸軍將領轉任，一向照顧自己人。

次日，張冠軍帶太太和一對兒女到陽光派出所履新。只見派出所門口擺滿酒店、小吃店、商家、大飯店的祝賀花籃。一毛三（一線三星）陳巡佐帶著十多個一毛二警員和里長、商店聯誼會會長列隊歡迎。風光的排場令張冠軍龍心大悅，一掃被陸軍踢出門的鬱悶，在接風宴裡開懷暢飲，上任第一天就醉得不省人事。

陽光派出所轄區是風月場所聚集地，有女陪侍的酒店、阿公店和掛羊頭賣狗肉暗營色情勾當的按摩店三步一店，五步一家；在巷弄中還有流動賭場和販毒私梟、黑幫堂口，集色、賭、毒於一地。它是警察的最怕，環境複雜，利益交疊，龍蛇雜處；它也是警察的最愛，就是因為環境複雜，利益交疊，龍蛇雜處，可以上下其手的油水特別多。

●

張冠軍甫回家，「爸爸！」兒子、女兒高興得飛撲上身。

「哎喲！好臭喔～～」女兒捏鼻掙扎脫離父親的懷抱，「爸爸臭臭。」

「怎麼又喝酒了！」張太太聞聲笑著快步從廚房走到客廳，聞到張冠軍渾身酒臭味，馬上變臉，「一個月都沒回家，當警察比當兵還忙？」

「唉！新官上任嘛，商店老闆、義警義消每天輪流上門拜訪，好意邀請吃飯，我不好意思拒絕。」

「我以為你轉行當警察，可以天天回家，沒想到比當兵還忙，連一通電話都沒有，咦～～」張太太眼尖看到張冠軍外套下的白襯衫有暗紅色印漬，指著問：「這是什麼？」

「沒什麼啦，可能是剛剛吃飯，不小心碰到坐我旁邊的酒店女經理。」張冠軍滿臉通紅地說，「不對，不對，是她喝醉，賴在我身上。」

「你說，你到底去哪裡？這個月你到底去哪裡？」

「我都睡在派出所。」

「你騙人，我好幾次深夜打電話去派出所找你，你同事都說你去查勤。」

「對呀，去檢查警員的巡邏勤務，就像軍官晚上去查哨一樣。」他扯開嗓門：「我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存心跟我過不去嗎？」

「你說！」張太太靠近聞聞嗅嗅，「這香味哪裡來的？」

「你真的存心找喳，啪！」張冠軍怒甩太太一巴掌，嚇得女兒哇哇大哭，「碰！」甩門離去。

張冠軍回到派出所前方又轉身離開，走進一家按摩店。

「啊！所長～請進請進～」眼尖的老闆彎腰鞠躬，對店內高喊：「貴客來囉！」

「我，可以馬一下（按摩）嗎？」

「當然。那麼晚了，您乾脆在這裡過夜，請讓小弟請客，我找本店功夫最好的小姐幫您馬一節。」老闆回頭吩咐：「快點，找小桃。」轉過頭來曖昧地說：「她是本店最漂亮的，十九歲，包您滿意。」

●

半年後，張太太和兒女正在吃晚餐，張冠軍怒氣沖沖回家，推開兒子女兒，掀翻餐桌，對太太拳腳相向，痛毆一頓，嚇得兒子、女兒放聲大哭。

「我不想回家都是妳的錯！黃臉婆也不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樣子還敢去向署長告狀，害我被調查，讓我沒面子，我要你付出代價。」張冠軍對縮瑟在牆角的太太咆哮，扔出一張紙「簽名，離婚！」

「我不要！」

「你不簽？我就打死你，兩個小孩送孤兒院，我也不想養。」張冠軍抓支筆塞進她的手大喝：「起來！簽字！蓋手印」從口袋拿出印泥盒仍在桌上。

兩個小孩抱住媽媽哭泣，張太太淚流滿面，看著絕情丈夫冷若冰霜的臉，無奈簽字，拇指沾印泥蓋手印。

「給妳三個月搬走。」張冠軍確認離婚協議書簽字、蓋手印，撂下狠話：「若不搬走，別怪我的拳頭不認人。」

大美人酒樓席開兩桌，一群人圍繞張冠軍。

「恭喜、恭喜！」酒樓老闆舉杯敬酒：「恭喜所長恢復自由啦！乾杯！」

「恭喜所長，雖然這個不能稱為好事，還是要賀喜所長。」紅牌小姐水仙嗲聲嗲氣。

「說不是好事，卻要恭賀我。」張冠軍摟著水仙問：「到底要恭喜我什麼？」

「恭喜您以後可以天天來找我！」

「說真的，我是為妳離婚。」張冠軍眼神迷離，「為了跟妳長相廝守，為了愛妳一萬年。」

「好啊！」酒樓老闆起鬨「結婚可以慢慢來，今晚先洞房。」水仙臉紅，嬌嗔：「老闆，你不要逼所長嘛，他只是開玩笑，壓根兒不想娶我。」

「誰說我開玩笑，革命軍人說一不二。」張冠軍拉著水仙站起來，當眾對她說：「水仙，妳願意嫁給我嗎？」

「願意！」水仙嬌笑：「你什麼時候娶我？」

「現在，這就是我們的結婚喜宴！」張冠軍說：「民法規定，有宴客的公開儀式、有證人，就有結婚效力。」

「我當證人。」酒店老闆大樂：「所長和水仙的結婚喜宴我請客，大家乾杯！」

●

一年後。

「陳巡佐，我要報案！」水仙氣極敗壞走進陽光派出所：「我要告他妨害家庭。」

「所長夫人，妳要告誰？」

「告你們所長。他娶我，又常常去按摩店找小桃，去酒店找小姐陪宿，眼中根本沒有我這個太太！」水仙拉著陳巡佐直闖按摩店202室，撞開房門看到張冠軍赤裸上身摟著衣不蔽體的小桃。

「啊！」水仙狠甩小桃一巴掌，尖叫：「我要離婚。」

「離就離啊。」張冠軍慢條斯理，疼惜地捧著小桃的臉，「我又不是沒有離過婚。」

「你說過愛我一萬年。」

「沒錯！但是我也愛小桃一萬年，愛小紅一萬年，只要你不吵不鬧，我就愛你一萬年。」

三天後張冠軍和水仙離婚，第二度恢復單身。他白天在派出所辦公，晚上仗著特權夜夜在酒店吃喝免費酒菜，在脂粉堆裡打滾。五年裡陸續和三個風塵女郎結婚，也都因為婚外情、酗酒離婚。

「孔子說四十而不惑。」張冠軍在四十五歲生日有感而發：「結五次婚，我才知道我愛的是自己。」

有一天，張冠軍突然被調職，他趕緊去縣警局打探原因。

「豆干厝的私娼寮，近半年都能神準地躲過臨檢，二組（督察組）懷疑你通風報信，先將你調職。」也是軍官轉任警官的縣警局主管悄聲說：「二組的人說『懷疑』，其實就是有證據，你該做個了斷。」

張冠軍自知理虧，馬上申請退休，加計軍中年資，一口氣領了一千餘萬元退休金。

張冠軍雖然脫下警察制服，卻以千萬富翁的身分繼續受酒店和賭場的歡迎，仍然過著打麻將、玩牌九的生活。

●

十餘年後，寒流來襲的淒清夜晚。

「警察先生，有人躺在騎樓。」騎樓麵攤老闆到陽光派出所報案，「好幾個小時都沒動，好像……好像死了！」

值夜的巡佐老陳拿起手電筒趕到騎樓，一個流浪漢蜷曲身子倒臥柱子旁，一股臭酸味撲鼻。老陳用手電筒照流浪漢的臉，他驚醒喘氣叫了聲：「老陳，是我。」

「啊，張所長！」

老陳帶張冠軍回派出所，招待他洗澡、吃火鍋。張冠軍默默不語，吃完火鍋才說：「老陳，謝謝您的招待。我什麼都沒了。」他看著窗外黝黑夜空，「我退休後愛賭，賭光一千萬退休金，連房子也抵押借款輸光，兩年前房子被拍賣，我就到街頭過生活……。」

「您……後來都沒有再娶？沒有家人？」

「哎喲，哪個黃花閨女、有正當工作的女士會嫁給結過五次婚的人。我老婆和兒子女兒被我趕跑，早就沒有聯絡。」他幽幽地說，「去年，我為了四萬元當外國賣淫女的人頭丈夫，她長得的什麼模樣我沒見過，半年後她被抓，遣返前夕寄一封離婚協議書給我。我簽字，幾秒鐘就結束第六次婚姻。」說完，他放下筷子向老陳一鞠躬：「謝謝招待。」離去。

張冠軍的出現和他有六個太太的傳奇故事，成為陽光派出所警員茶餘飯後的聊天話題。十餘天後，大夥正起勁聊著張冠軍的故事，突然被菜市場攤販打斷。

「有人躺在菜市場垃圾堆旁邊。」菜市場攤販衝進陽光派出所，「怎麼叫都叫不醒，好像死了。」

巡佐老陳帶兩名年輕警員到場，將俯臥的人扳過身時驚叫：「是張所長！」

檢察官與法醫驗屍，張冠軍是因酒醉被嘔吐物噎死。

「唉！張所長一生娶六妻，死時竟然無人相伴。」老陳感慨萬分。

小啟：閱讀本版後，有任何心得想法或建議，歡迎來信。請寄newsmaster@merit-times.com.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