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是否好的電影,都有收束與內斂的能力?播放時,像啟動一顆按鈕,溫柔的燈打過來,起先不覺得有光,隨著影片慢慢推進,愈來愈覺得溫暖,直到整個人被光暈包容在內……
閉上眼,似乎就能接觸到,夏日午後,主角小雷在姥姥院子裡所感受到的一切:樹上葡萄串的閃閃光影、顫顫吹拂的微風、周遭細碎的人的聲響……淡淡的喧囂,微微的不知名的孤獨。
再淡一點再淡一點,一部拍了七年的片子,醞釀再醞釀,明白自己的情緒極其渲染,反而使用極淡的手法,看看自己的童年在這樣的敘事裡是什麼樣子?拿掉了戲劇衝突與張力的元素,只剩一條簡單的時間軸,零碎的人事物片段像泡泡一樣浮光掠影的發生,組成了回憶裡的童年史。
沒錯,直覺地就認為這部片的俯瞰視角就跟早期的侯孝賢、楊德昌相似,但即使一樣的框架又如何,並不減損生命本身所引發的任何光彩。《八月》給了我們這樣的信心,我的確在這樣相似的視角與框架下,看見很不一樣的詩意。
相對於「侯孝賢們」早期拍這類電影的隨性與寫意,導演似乎灌注了更多準確度與微調,他的鏡頭看起來一樣空曠,但有更多話要說,例如曇花的兩次出現、例如崔健〈一無所有〉海報作為背景出現的位置、例如即使游完泳也要插在小泳褲後面雙截棍,卻不再可能跟著上中學……
空間與意象像眼皮那樣撐開在小雷的成長敘事上,流竄的卻是時間;時間感是最重要的成長印記,篆刻在小雷身邊的人事物:和父親之間像父子又像玩伴的情感,看見嚴謹的媽媽也有童趣時候的樣子,親戚之間的互動模式,影片廠裡成人們的夥伴關係……小雷時而懵懂時而瞌睡,時而見義勇為,孩子氣地要表妹練字寫下「小雷哥哥是李小龍,可厲害了」,這大概是小雷在這齣戲裡,最明白表達自己形象的一句話了。
如果和時間一起奔跑,往往難以感受到時間的樣貌,唯有在停下來的空隙裡,才能感受到時間的流淌,也唯有領略到自己的更新面貌,才能看清時間已經畫過這麼深的痕跡。
在《八月》裡,畫面既是黑白處理又許多帶有儀式性,細節在空間裡被放大,像是在午睡中,被緩緩叫醒、撐開眼皮刻意去觀看的片段;也像在夜裡突然被叫去觀賞曇花盛開,香氣濃烈如夢似真,轉眼就過。我覺得這是跟「侯孝賢們」的影片最大的不同點。所以可以感受到在電影敘述的視角裡,它不完全是小雷的觀點。呈現故事順序時,它是全知的;在感受時間時,它才是小雷的觀察。它是有意識地在操作整個影片的進程與細節,每個段落都像腦中的長串記憶,一段一段被揀出來,貼上牆的相片回憶集錦。它一方面是大家的時間故事,但它又精確到似乎只是某個人的童年往事,簡單的像夢一樣,卻又美得像曇花怒放。
導演多年之後回到內蒙家鄉,坐在曾經相同的姥姥院中的藤椅上,忽然感覺:「時間,又開始走了」。瞬間與延續,就在思緒拉扯之間,那就是時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