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趙先生，我是行政執行署書記官，你這個月…」

「啊！我忘了，現在馬上去轉帳繳錢，馬上去。」

「麻煩你趕快去繳。」書記官胖嘟強忍怒氣，好言相勸：「如果下次再遲繳，累積超過五次，我會報告執行官取消你分期繳稅的優惠措施，……」對方沒有回答，「哐噹！」掛斷電話。

「哇靠！掛我電話。」胖嘟氣得站起來，「欠稅還這種態度，拖拖拉拉，每次都要我打電話催才肯繳。」

「拜託！胖嘟，這種欠稅的義務人太多了，你是第一天當討債公司書記官嗎？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坐隔壁的書記官兼組長小玫頭也不抬地說。

「這種欠稅的義務人是很多沒有錯，但是…」胖嘟打開欠稅人趙萬柏的繳款紀錄，「組長，你看，他20多次繳款紀錄中有一半是我們打電話催繳他才去繳錢，沒有打電話提醒就全忘了，他以為我是他的小鬧鐘嗎？」

「這種人多的是，要嘛你繼續當他的小鬧鐘，每月定時打電話提醒他。」小玫說：「不然就使出殺手鐧，取消他的分期付款，查封房地產或動產，拍賣抵稅。」她敲敲電腦螢幕：「我這件就是這樣做，取消分期付款他不怕，我才說要去查勘房屋準備查封，他嚇得一次繳清欠稅。」

「這倒是一個好方法。」胖嘟點頭贊成。

「這是非常手段，到最後才能用。」小玫提醒胖嘟：「如果納稅義務人欠稅是真的有困難，不是耍賴或故意不繳，我會儘量給他們方便，讓他們用最沒有壓力的方式繳稅。」

「我知道，只是覺得很煩，每個月都講同樣的話。」

「耐煩，是工作之一。」

「是，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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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惡！給他機會他不要。」胖嘟氣忿地說，「不要怪我使出殺手鐧。」

「又怎麼了？」

「欠稅的趙萬柏，連續兩天不接我的電話。」胖嘟將白紙拿給小玫看，紙上寫5個正字，「這兩天我撥趙萬柏手機25次，都沒有接，分明是逃避，故意不接。」

「說不定他出國？」

「出國前也該先繳錢或委託別人代繳，這是每個月的例行公事。」胖嘟忿忿不平，「有錢能出國，沒有錢繳稅，我才不相信。」

「使出殺手鐧之前，要先調查清楚。」

「好，我先來研究這個欠稅案，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胖嘟調出檔案，從第一份開始看。去年，他從前書記官接到此案，只知道欠稅的人是身障者，辦理分期付款繳稅。他接手後每月查看是否按時繳稅，否則即打電話催繳，不了解欠稅源由。

看了半小時，胖嘟終於摸清欠稅案的來龍去脈。納稅義務人趙萬柏是領有重度殘障手冊的身障者，積欠70萬元所得稅，2年前病逝，父母及兄弟姐妹都拋棄繼承，只有一個哥哥趙萬松沒有拋棄繼承，反而辦理限定繼承，繼承趙萬柏一間位在市區精華地段的房屋和這筆欠稅債務。趙萬松後來辦理分70期、每月1萬元清償欠稅，還說他沒有辦法自行繳稅，委託弟弟趙萬霖代繳。前面10期都正常繳稅，到了後面開始不正常。

「奇怪，趙萬松只要拋棄繼承就不用背這筆債，他幹嘛不拋棄？」胖嘟拿筆敲頭，陷入苦思，喃喃自語：「或許他為了繼承精華區的房屋才順便背這筆債。不對，既然有精華地段的房屋，卻又沒有錢繳稅？這樣也不對。」

「不要再這裡浪費時間，直接找趙萬松問個明白。」經驗老道的小玫說：「弄清楚真相，才知道下步棋該怎麼走。」

「好，如果讓我查出姓趙的故意賴帳。」胖嘟面露殺氣，「嘿嘿嘿，就別怪我先取消他的分期付款，再查封房屋拍賣，實現公平正義，讓他睡馬路、夜宿公園，哈！哈！哈！」胖嘟隨即撥打趙萬松的電話，要求見面調查欠稅案並勘查趙萬松的住所。

胖嘟依約定來到市中心最熱鬧地段的住商混合大樓，他一路走來經過百貨公司、電影城和大賣場，整條街都是商店，心想：「趙萬松住在最貴的地段，竟然裝窮不繳稅。納稅是人民的義務，今天不管你耍什麼花招，我一定要依法處理，替國家討回欠稅。」

胖嘟看見一台電動輪椅向他駛來，椅子前方架著平台排列彩券和刮刮樂，堆疊的彩券幾乎遮蔽駕駛者的身體，只露出一顆頭。

「書記官您好，請跟我來。」趙萬松笑嘻嘻打招呼，胖嘟跟著電動輪椅進入電梯，立刻顯得擁擠，「哇！你好高又壯，好像熊。」

胖嘟經此一說臉都紅了，不知該如何回答，心想：「原來他是玻璃娃娃。」

「我不是說你是熊，是羨慕你有健壯的身體，想去哪裡就去哪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不像我只能困在輪椅。」趙萬松誠懇的地說。令胖嘟感到不好意思，眼睛餘光偷瞄趙萬松戴眼鏡的清秀臉龐，像芭比娃娃裡的男主角肯尼那麼帥，只是肯尼頭卻接在三歲幼童的身體。

「請進，書記官，您請坐！」趙萬松開門駕駛電動輪椅先進門。

胖嘟跟著進門，彷彿穿過時空隧道，從大人國進入小人國，房內都是低矮的迷你版家具，不到十坪的空間擺著一床一桌一椅一衣櫃，牆上一台陳舊冷氣，床頭茶几上一個會敲得叮噹響的舊式鬧鐘，桌上有一個電鍋，一只碗，一個杯緣有茶垢的杯子和一雙筷子，一台舊電視機坐在矮電視櫃，幾乎與床緣等高。床板的高度剛好讓趙萬松可以從輪椅爬上床，或從床上翻身坐進輪椅。他探頭向浴室張望，馬桶也是迷你版的高度。

他心想，這些家具和生活用品，可能連二手店也不收，趙萬松卻仍在使用，他的心霎時掉進冰冷的水井直往下沉，沉入深不見底的暗黑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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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記官請坐！」趙萬松熟練地從輪椅爬上床，坐在床上微笑著看胖嘟。

「坐？」胖嘟原想問坐哪裡？一回神趕緊坐在茶几旁唯一的椅子，將調查表格打開放在茶几，想著該從哪裡開始調查，怎麼開口。

「書記官，您說我弟弟沒有正常繳費？」又是趙萬松先起頭。

「喔！對對。」胖嘟輕咳一聲，掩飾失態，將心從暗黑深沉的水井拉回來，「你弟弟這五個月來繳費不正常，前四個月都是超過每個月25日繳費期限，經我打電話提醒才繳。這個月不接電話，所以，我才來找你，如果再不繳的話，滿五次就……」胖嘟語塞，想撂狠話卻卡在喉嚨。

「他跑路了。」趙萬松略顯無奈地說：「您打電話給我之後，我也找不到他，問家人才知道他欠人家一大筆錢，還不起，落跑了。很抱歉給您增添麻煩。」

「啊！」胖嘟想說些同情的話，或豪氣說「那就不用繳了」豁免他欠的稅，但說不出口。

趙萬松欠的是國家的稅，不是他的私人債務，他只是執行人員，無權豁免欠稅。「不對！」他靈光一閃出現「演戲」兩字。欠稅的納稅義務人常會演齣悲劇，搏取執行人員同情，達到以拖待變或賴帳的目地。他告訴自己：「提高警覺，別被騙了，先不動聲色，且聽他怎麼說，看他怎麼做。」

「這個弟弟是我最小的弟弟，我很疼他，他卻一直讓我傷心。」趙萬松微笑，好像在說別人的事。胖嘟沒有回答，點頭示意他再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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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萬霖是我家么弟，我家有八個兄弟姐妹，我排行老三，我和老四萬柏是玻璃娃娃，其他六個兄弟姐妹都正常。玻璃娃娃，多麼可愛又心碎的名詞，這種病在醫學上叫做「先天性成骨不全症」，也就是骨頭沒有發育完全。是一種先天遺傳有缺陷，引起構成骨質強壯的結締組織「第一型膠原纖維」病變，造成骨骼強度和耐受度變差，容易遭受外力就骨折，像玻璃一樣脆弱，又叫脆骨症。

醫師告訴我，根據統計，每2萬人會有一個玻璃娃娃，可是為什麼是我？而且我家還有2個玻璃娃娃，機率未免太高了吧！我和弟弟萬柏詛咒過老天爺，罵過上帝，怨過佛祖、阿拉和所有神仙聖人，埋怨媽媽把我們生成玻璃娃娃。

小時候，我和萬柏羨慕小木偶，希望能遇到神仙把我變成四肢健全的人。盼望聖誕老公公給我們帶來仙藥，吃了會長高，骨頭變強健。萬柏說，如果身體變強壯，他要爬山健行，在瀑布底下沖水，「一定很涼快！」但是，我們的願望沒有實現，我們痛恨全世界的人。

儘管我們恨透全世界的人，仍然改變不了我們是玻璃娃娃的事實，不得不向現實低頭。國中畢業後我和萬柏賣彩券維生，自食其力。我們存了10年的錢，才夠付這間套房的頭期款，房屋登記在萬柏名下，他比我聰明，點子又多，我一向聽他的。

萬柏後來被朋友騙，借用他的身障身分開連鎖彩券行，不繳營業稅和所得稅，最後捲款潛逃，把欠稅都丟給萬柏處理。萬柏氣得生病，有一次暈眩摔下輪椅多處骨折，送醫後因傷口感染併發多重器官衰竭，走了。

他走了，我好寂寞，以前我們會躺在這張床上聊天，抱怨天地不仁，命途多舛，或搞笑自怨自艾，現在我回家只剩下電視聲和鬧鐘鈴聲。

更麻煩的是這間套房有貸款，萬柏還欠稅。爸媽和其他兄姐弟妹怕扛債務都拋棄繼承。我如果拋棄繼承，雖然不用還欠稅也等於不要這間套房。這間房子我出一半錢，而且它位在市中心，方便我去百貨公司、影城和商圈賣彩券、刮刮樂。房內的家具為我們量身訂製，再說別的房東看我這樣子，沒有人敢租給我，唯恐我受傷，他們要負責。我只好辦理繼承，繼承房子和欠稅的債務。

萬柏走了，我拿出所有積蓄30萬元給小弟萬霖繳交欠稅，你看，存摺有領出30萬元的紀錄，一個月後我才知道他竟然沒有繳稅，30萬元拿去揮霍殆盡。我真想掐死他，又想到還沒掐死他之前我會先骨折，打了退堂鼓。後來他幫我跑腿每個月拿錢繳稅，算是將功贖罪。沒想到他這個月欠債跑路，連我給他的1萬元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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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嘟靜靜傾聽，趙萬松娓娓道盡，一時兩人都沉默，萬籟俱寂。

只有鬧鐘秒針的滴答聲。

還是趙萬松先開口：「從這個月起，我自己繳交欠稅。」

胖嘟看著萬松，欲言又止。

「我每個月賣彩券大約可賺1萬元，有一個妹妹每個月給我5千元生活費。」趙萬松拿著筆在紙上加減計算，「扣掉每月要繳房貸5千元，我可再還欠稅5千元，這樣可以嗎？」

「這樣你只剩5千元，怎麼生活？」胖嘟心算趙萬松每天只能花166元。

「安啦！書記官，我什麼苦都吃過，沒有問題的，我每個月捐200元給流浪動物之家，流浪狗比我更可憐。」趙萬松自信地說，「只要我能工作，就有收入，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不想欠國家的錢，但求心安。」

此後，胖嘟只要經過鬧區，一定向趙萬松買彩券。胖嘟知道，趙萬松堅強地活著，不需要同情，需要的是鼓勵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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