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解昆樺

我親愛的孩子，你在屬於你的時代可安好？──我現在從苗栗三義火車站上車，結束了旅次，向你緩緩行來。

這是每站都停的區間車，緩緩搖擺如搖著你的搖籃，溫柔帶我們前行、入夢。就算再眷戀著窗外的風景，也會讓你不知不覺的睡，我如此體會嬰兒的你，所懷抱的感受。

對座老者開始點頭打盹，時常在島嶼南北往返的我知道，這是旅次中難得的好眠。我想起了費茲傑羅的小說《班傑明奇幻的一生》，講述一個剛出生卻是一身衰朽年邁形象的嬰兒，他與一般人不同返老還童的一生。在生命一站又一站的間隙中，甜蜜的睡眠讓對座老者表情慢慢舒緩，彷彿年輕成一個孩子，在不可逆行的人生旅途中，這也是難得的魔術時刻。

但這終究是場魔術，在我雙眼前所有不可思議的感官經驗終會退潮，老者醒來，走出車廂，一切的時光又會回到原本的軌道。

為我所看的老者如果會是將來的我，那麼，現下的我會是將來的你嗎？

將近不惑而得子的我，當你將壯盛而立之年，我已臻從心所欲不逾矩的歲數。在那個很多很多年後的時間中，時光也將磨難我，使我老邁易睡，儘管我還有許多許多的話，還想跟你說……但坐著陷入睡眠的我，是否會讓你懷疑，我已對你無話可說？

在這麼慢的區間車裡，孩子，我渴切地想對你陳述我的時代，並希望來日你所座落的那個時代，也能給我清晰的回聲。就像老者身後明窗外，鵝卵石一大片一大片遍灑大安溪河床上如一枚枚句點，而其間蜿蜒的細流，抵禦著這巨大規模的沉默前行，仍那麼努力地想說。

想起前日站在後龍過港好望角，我背對這你祖父出生之海線小鎮，看迎海的丘陵層疊，而蘆荻橫恣漫生搖曳如浪，其上插標般，參差座落著排排如紙風車的風力發電機，彷彿往復拍擊岸頭的潮瀾，都是由它們吹奏、召喚。我能想像更過去視覺可見的遠海，緩緩往來的貨輪船身底螺旋槳漩漩打起水渦，帶著貨輪前行的力道。這麼多的風力發電機，或許在神祕的共同轉動，下一刻，彷彿就能將這座島嶼飛往未知的天際。

眺望天際，揣測方向的我想跟你說，孩子，相對於你祖父的時代，在我的時代，人們開始更有意識地回看、珍視自己的鄉土。不是只是在文學寫作上，透過現實主義書寫，批判現代資本主義在城鄉高度開發，如何假機械、企業傷害我們的家園世界，而是真正落實在社會行動中。

這行動不只是激烈地在廣場上的抗議，然後領受舉牌、警棍、水柱，而更回到社區中，住民們聚群共組讀書會、情感知識聚落，一起來思考如何重新良善這片山海台地。所以即使風力發電機提供了意象、電力，但也製造了噪音，讓人們反省風力發電更可能的推行方式。

西方科學、科技，不再是所有問題的當然答案，居住正義、自然永續以及人存有的價值，開始成為我們思考問題的重要估量指標。我們終於從平面複製強勢他者的全球化浪潮抽身而出，有意識的知識分子了解反思本土文化，塑建自己地方特色。唯有恢復自身面目，並意識自我風格特質，才能在世界村中讓自己卓然而立，自信地與不同文化系統的夥伴交流、對話。

這確實是你的祖父，甚至你的曾祖父所難以想像的時代啊！你的祖父的名字所以叫「解政治」，並不是因為你的曾祖父期許他成為經世濟民的大政治家，恰恰相反，親歷二二八事變的曾祖父是要藉此提醒父親甚至自己，絕對不要碰政治。於是我們整個家族，在枯渴的台地上栽稻種果，養雞餵羊，把自己全然投入在土地經濟生產，而對整個公共社會保持靜默的姿態。那個時代的解家人，不會以語言敘述那個時代，只會以鋤頭考掘大地，他們或許也就是那整個世代絕大多數人的縮影──成為了一個在地的流放者，故鄉中的異鄉人。

然而比起我的父親，已能自由敘述這時代的我，也沒有擺脫這樣在地流放者、故鄉異鄉人的身分。在苗栗旅次中的我，仍在漂流，仍彷彿是個他方人。

這次旅行是客委會、苗栗縣政府與新竹教育大學曾慈慧、陳惠齡兩位教授所領導的苗栗文學地圖團隊所籌辦，我有幸獲邀，與知名小說家李喬、甘耀明，以及知名詩人渡也、莫渝等同遊苗栗重要的自然文化地景。載著我們的車子在苗栗兜轉，但我倚身靠窗，看著窗外一幕一幕刷過我幾乎不認識的苗栗風景。

上個世紀末微軟（Microsoft）電腦公司出了一款經典的電腦遊戲「世紀帝國」，遊戲一開始你僅是一個斥候騎兵，被投放在黑暗的地圖上，只能看到以你為圓心，周遭幾步的圖景。但只要你一移動，你足跡觸碰的黑暗便會消散，揭開地景真實的面貌。你將滑鼠指標一意點向那片黑暗，讓那如微弱如螢火蟲的斥候騎兵，踽踽獨行，隻身打開這片黑暗的帝國。坐在車中的我，現在就是那斥候騎兵，打開苗栗的文化文學地圖。

我沿路驅動我愧疚的目光，極目探看對我而言，原來如此幽暗的故鄉。但車過後龍火車站，竟然出現我熟悉的風景。我們家族已各自居住在台中、新莊的家人，會在清明雨紛紛的季節，自島嶼台臺灣南北雙向聚集至後龍火車站，在後龍鎮早市採買後，便一同搭著母親的車離開鎮中心，到邊郊的老家旁的祖先墓地掃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