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只不過是個很可怕的連接詞，因為接下來會完全推翻前言。就拿發回來的作文舉例好了，上面會有老師用紅筆寫的評語，一開始的兩行全都是誇獎的話，讓我很高興，但到第三行的起頭的『只不過』之後的句子，就會把我罵得體無完膚，讓我很沮喪，每次都這樣，真的沒有比『只不過』更恐怖的詞了。」日本平成國民作家宮部美幸的推理小說《少年島崎不思議事件簿》裡，緒方雅男這樣說。

他是和刑警通電話的感覺。那老練的刑警說看來一切似乎都沒啥關係，「只不過……」

真如他所言，後來是從「只不過」開始的，也的確有恐怖。

同樣是轉折連接詞，甚至是同義，但「只不過」和「但是」真有不同。但，如果是絕決的轉彎，只不過，比較平滑彎弧，或者就是平滑彎弧後一個突然的狠甩尾。但，實而硬，只不過，綿，或者綿裡針。

我還沒領教到宮部美幸可以拿來撐屋簷的棟梁，「厚實樸實有如十六邊形木桌厚近二吋桌腳，主幹少說半尺寬」的文風，這是我第一次讀她的青春解謎小說，只覺她筆調輕鬆幽默，以推理而言，這本書的確將我黏在椅子上不看完不站起來，早就知道出人意表是推理小說的必備，最不必設防的反差必最大，但仍頻頻得按捺住想翻到最後一頁看結局的手指。發現她寫人性很細微，不是大紅與大綠，是桃紅與蔥綠，是張愛玲說的「參差對照」。比如這本書的主調：無心的惡意。

她筆下的少年具有潔淨的純粹本質，獨立思考、不依賴，對周遭事物具有探知真相的好奇心，主角將棋社島崎俊彥是，足球社緒方雅男也是。緒方清純完整的愛上文靜乖巧、五官精緻，一點點斜視的右眼讓她更顯可愛的好學生工藤久實子。第一次和工藤同學訂下約會的那通電話，他溶化成為液態人，掛了電話，「還未凝結回人類之前，我已經先變成一灘溶化在地板上的甜甜糖漿。」

只不過，故事的結局是，只要他對工藤說一切都是表姐森田亞紀子的錯，「別放在心上了」，他就可以和工藤一直甜蜜戀愛下去，他卻無法開口，他理解工藤是出自防衛與害怕，卻怎麼樣也不能接受她摀住雙耳便以為都聽不見的惡意舉動。

嬌弱可人的工藤同學被表姐糾纏要她去加入賣春公司，為了脫身，她提供了照片給亞紀子以轉移目標，其實也就是出賣別人以解脫自己的困處，她與被她「賣掉」的女孩葛西桂子並不認識，只因為葛西桂子是穿耳洞、看起來像壞女孩，是專出問題學生的四中的學生。

「叫我介紹別的朋友，我真的甩不掉她，好想哭……我又不能讓朋友遇到這種麻煩」。「我沒想到她會那麼害怕」。「她和我不一樣……看起來很像大人」。「我把照片給姊姊看，也說她是四中的，可是我沒想到姊姊真的會去找她」。「我好怕，只是很害怕而已。」工藤哭著急急做這樣解釋。

只不過，緒方心裡痛苦想著的是，對非我族類的人事物，比如一個看起來壞壞的女孩，只要有必要，就可以冷酷到不管她死活嗎？人與人是差別性有選擇的對待與體貼嗎？為了逃過一時，就推別人一把好似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走開？只要永遠守住謊言不說，就可以繼續當善良可愛又幸福的好學生？

結束了，緒方想，就在心愛工藤同學哭泣的電話聲中。

只不過真是個很可怕的連接詞，因為接下來會完全推翻前言。緒方雅男自己說過的，並在自己純情愛慕的初戀裡一語成讖。

人生恐怕也是。

張愛玲筆下，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地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幸福彷彿就近在下一步不是嗎？只不過，站了一會，他們各自走開了。就這樣就完了。後來這女人被親眷拐子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我也想起王定國的〈雨夜〉，那街頭藝人鋪陳得很道地，就在氣氛暖而好，人們差不多就要掏錢投小費箱的當兒，不料突然下起雨來，「這時他還在找譜，觀眾卻已經一溜煙散光，小廣場瞬間只剩他一人，身邊那盞燈後來只好黯黯然熄滅了。」

來在中壢一所高中演講，有什麼難的呢，散文第一堂課，我最慣擅的文類，一輩子的書寫。我的前置作業是一向的SOP，每一步都不能出錯稍省呢，比照往例，我也必定提早三十分鐘到場親自試電腦、音響、影片，一切準備就續，五四三二一正式開演……DVD如實播映無誤，只不過，音聲扭曲飄搖大煞風景……唉，只不過……

就這堂散文課，我在講義裡出了一個造句題：「但不管怎樣，還是要」。

你今天所行的善事，明天就會被遺忘，但不管怎樣，還是要行善。

人都自私只顧自己，但不管怎樣，還是要學會互助與相愛。

……

若換「但」為「只不過」，不管怎樣弱了些，意志也沒那麼堅定了。「但」當然有「但」的獨一無二，但人生難料，不能沒規畫也規畫不成，也許「只不過」的機會會多一些。

我不怕死，也不絕對貪生，只不過，我深切知道人間有愛有痛而我只能活這一次，這一次叫今生。

我總說著別人動人的故事，演講教課或書寫，只不過，我是在別人的故事裡，說著自己的心情。

《少年島崎不思議事件簿》後來怎麼了？真相大白，殺死亞紀子的是真心愛她想救她脫離賣春公司的男子。亞紀子逃家效忠賣春公司，因為公司給她依靠感。緒方初起青春的愛戀回不去了，流淚了，他說是風的關係。

書背有句話說得真好，孩子是在什麼時候長大呢？不是一下子，而是每日每時累積著悲喜，慢慢、慢慢地變成大人。

多幾個只不過，就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