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主動脈

那一天早上路過急診室，急診室的同事看到我便說：「我要告訴你一個壞消息……」其實我就知道你已經走了，因為上星期你應該要回診，但是你並沒有回來，我本來猜你大概是生病住院不能回診，沒想到你走得這麼快又這麼急。

脊椎退化骨刺增生壓迫坐骨神經是導致你下背疼痛的原因之一，治療這種疼痛的最終方式是脊椎減壓、融合、固定手術，先將脊椎後方的骨頭除去以達到坐骨神經減壓的效果，減壓之後的脊椎會變得脆弱，必須用鋼釘固定，最後再填補小碎骨。

做這種手術雖然可以在短時間內減低下背痛，但是長期來講，整個身體的承重與活動力會轉載到被固定的脊椎與上層正常的脊椎之間，因而導致鄰近正常的脊椎加速退化，發生這種狀況時，解決的方式就是再手術一次，把又退化的脊椎再次減壓多固定一節，如此一直釘上去，有時候我們會看到病人整個脊椎都被鋼釘固定了，在X光片上脊椎看起來就像一隻長長的機械蜈蚣。

有時候當脊椎被手術固定之後，疼痛依然沒有好轉，而同時我們也找不出其他原因導致的下背痛，我們將這種狀況稱為腰椎手術失敗症候群，若光看字面上的意義會以為這個手術是失敗的，但是其實並不是，而是原本預期手術後腰椎疼痛應該要好轉，可是並沒有好轉，甚至更痛，也不知道真正原因為何，就都歸類為此類症候群。

這位病人因為腰椎手術失敗症候群來疼痛科門診求診，我那時候實在太年輕，幫病人做疼痛治療時出了意外，我只好把病人送到急診室，在病床旁邊照顧他好幾個小時，當時家屬焦急地問我下一步該怎麼辦，其實我也不知道，就只能等待。

所幸病人後來並沒有發生重大的併發症，家屬也沒有怪過我，疼痛依然沒有好轉，只是我再也搞不懂他的疼痛是本來的腰椎手術造成的，還是我造成的，為了緩解病人的疼痛在無計可施的狀況下，在經過各項評估與不同領域醫師的意見之後，我最終決定給他嗎啡止痛。

花東地區幅員遼闊，願意開嗎啡處方的醫師非常稀少，他每兩周必須坐一百二十公里的火車到我任職的醫院看診，照顧他是我的責任，因為也只有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說坐一趟火車讓他十分難受，他兩側臀部像火在燒一樣，坐立難安。

後來我轉調到偏鄉醫院，離他住的地方只有十分鐘車程，他每次來看診都會拿著四隻腳的拐杖走路，敲得地板喀喀作響，我坐在診間裡門還沒開，就知道他已經來了，他每次來，我都儘量讓他優先看診，因為我知道他沒辦法久坐等候。

他總是說還好有我，我調來偏鄉醫院後，省去了他舟車勞頓之苦；他說要不是我，他早就死了，還說我照顧他十年了，他也多活十年了。但是他每次這樣講，我心中總是有愧，著實懺悔，因為我不知道他的疼痛是手術失敗造成的，還是也有一部分是我治療失敗造成的，我一邊照顧他，心中也就一邊背負著他的疼痛。

他因為腰椎疼痛雖然拿著拐杖，卻還是必須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走路，長期以後，膝蓋過度代償用力，產生退化性關節炎，關節嚴重變形，連外科醫師都不願意幫他做關節置換手術。關節變形後，疼痛就更難控制了。

同事說：「你不覺得他這樣活著也是很辛苦嗎？你盡力了，應該要放下了，讓他走，有時候走了也是一種解脫。」

我知道這些疼痛都不會好，當疼痛都不會好的時候，死亡似乎就是這無止盡疼痛最終的解脫之道，只是這一天來得又快又急，快到讓人來不及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