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或者是能力，或者就是害怕，常看見自己不過就是個「仁而不恤」的人，懂得別人的痛，但未必能真正為別人做什麼，我的惻隱沒勝過我的害怕。

天災。愁苦的臉。人禍。拉長的哀嚎。戰火。瘡痍。黎民。大海邊一具俯身的童軀。四個來不及撤離火場的消防員。纍纍水泥塊糾曲鋼筋下一隻蒼白的手。更多，更遠，更無盡。

很多畫面都難遺忘，但我只在自己的日子裡。

這幾年，我每星期五從台中去台北看我弟，那是一段必需仰仗背誦《心經》有如數數，才能勇敢跨出步伐的路程，我弟病了，清醒的片刻，從小木訥的他破破碎碎說過二次「姊，你其實不必每星期來看我」，不知埋藏多少痛苦的今生記憶一如龐貝不可逆覆滅於千年厚灰，然後，我弟病得愈來愈荒涼空蕪，在那次我垂首流淚對他說：「弟，對不起，姊無法照顧你」之後四個月，我弟去世了，我一直記不起說這話的時候，我弟時間失速空間迷走的眼底是全然失望，還是一派諒解。

也或者，人真的會面對一點辦法都沒有的時候，在衣食不缺的日子裡精神上孤絕的坐困愁城，那徹底無望的繞室終日一籌莫展，人竟至如此渺小而有限啊！在命運的面前，這我一直是深知的，只是當我說有情意還得有實力的時候，我有怎樣的誠實由衷就有怎樣的心虛不安。

就因為是這樣吧，愈知道弱，就更明白強。很多年前看過一部電影，那時我對人物與情節無特別印象，十多年後的今天，劇中人物無名、殘劍、飛雪、長空、秦王，以及他們鎖鍊般牽連的命運，隨我生之旅次的迢遞行腳，一步步愈走骨血愈鮮明，我在其中體會更深刻的人存在的意義。那部電影叫《英雄》。

完成一樁艱鉅使命，或者過程中一些彼此的成全，他們都不任意踐踏別人的一滴血，必要的話就讓自己成為獻奠的祭血，最後，全部犧牲以成就他們一心想行刺的敵人——秦王，因為唯有秦王死了才能息止戰爭一統天下，結束生靈塗炭殺戮慘烈的戰國亂世。誰能讓天下和平，誰就是英雄。

一九三八年二戰前夕，倫敦股票交易員溫頓（Nicholas Windon），在前往瑞士滑雪途中經過捷克，遇見一批被納粹扣留的猶太小孩；溫頓要解救這些小孩，這是艱鉅又高危險的工作，他動用了各種關係，用八列火車救出這六九九位兒童。直到一九八八年，有一天溫頓的太太整理閣樓時，發現一份清單，上面是當年被救出的小孩的資料和收養他們的英國家庭等細節，這樁義舉才被知道。英國BBC電視台為溫頓做了節目，請他「簡單談談往事」，節目中途告知坐在他旁邊的女士，就是當年被他救出的小孩；節目結束之前，主持人問：「現場有誰當年也被溫頓所救的，請站起來」，坐在溫頓旁邊及後面幾排的中年人刷刷刷的全站起來，滿頭白髮的溫頓緩緩起身，回首，輕輕拭淚，望著這些當年被抱上車的小孩。後來，更多「溫頓的小孩」來團聚，他們告訴溫頓：「謝謝你，給了我們生命。」

六九九人與戰國蒼生，天下和平與給眼前受難的人援助，給別人生命或者一些幫助，格局大小、為數多少，這有差別嗎？所有你眼中的我，我眼中的你，我們共同的名字，就叫做眾生，而英雄是什麼？「英雄心事無古今，神物風雲各有時」，英雄自有古今不變的通質，但成就的方式是一種融通與應機——在決定性關頭，做了為眼前眾生利益所需做的事，就是英雄。

平民多英雄。八八風災後，甲仙國小拔河隊，與對手拔河，與山洪大水拔河，與多災的命運拔河，拔出大人們的志氣，拔出全村跌倒了立即站起來的勇氣。讀懂小孩眼中「我知道你不會再來」的眼神，那年輕人篤定了終生在偏鄉任教的決心；校車意外起火，一次一次衝回車內抱出學童的女老師……

做了為眼前眾生利益所需做的事，眼前，就是一個天下。

或者，我沒能多做什麼，但我在平淡日常中日復一日定靜前行，如果我不忍人受痛，那就保持心的恆溫，總有一天溫度會生出亮光；如果我只有一枝筆，那就去綻發只有一枝筆的自信。在夏末，我來得及對虛空呼喚我弟隨我參與梁皇法會，經誦間一直感覺我弟在側，好奇打量他生前無緣一見的壇場，微微笑著對我點頭。

秋天，適合散步，安靜與思考的季節，我內心一番關於強弱的梳理，讓憂煩的渣滓逐漸沉殿，琥珀秋光如許澄澈透明，情意與實力不再擺盪失衡，我的心念溫和執中。

溫頓始終淡然，他說：「有的人天生偉大，有的人追求偉大，有的人硬被人說偉大」，當年，猶太人尚可只要有外國簽證，便可放棄所有財產離開的時期，中國駐奧地利總領事何鳳山，是最早也發最多簽證給猶太人的領事，他也不提此事；後來，何鳳山的女兒受訪，說已過世的父親認為，對人的厄運感到同情，是很自然的事，而「做是很自然的事，何需去提起？」

做你能作的利生益世的事，自然如同呼吸，我只在自己的日子裡，我並不強大，但穩健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