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允元

一九一四，大正三年，日本領有台灣的第二十年。殖民地台灣的第二所公立中學校──「台灣總督府台南中學校」（現台南二中），在鳳凰花即將全面綻放的初夏五月，正式開校。一九二二年，第二次《台灣教育令》公布。提供台籍青年就學的「台南州立台南第二中學校」（現台南一中）成立後，以日籍學生為主要對象的台南中學校，則更名為「台南州立台南第一中學校」。終戰之後，兩校奉令互換校名，一變成二，二成為一，直至今日。

日本時代結成於台南、第一個鼓吹超現實主義詩風的「風車詩社」的四位台籍成員中，水蔭萍（楊熾昌，一九○八—一九九四）、利野蒼（李張瑞，一九一一—一九五二）是州立台南二中的校友；較年輕的林修二（林永修，一九一四—一九四四）、丘英二（張良典，一九一五—二○一四），則出身多數為日本學生的州立台南一中。翻開一九四○年版的《台南州立台南第一中學校同窗會員名簿》，第十五回（一九三三年畢業）的七十二位畢業生中，只有五名本島人。林永修與張良典的名字宛若說好的一般，緊緊陪在彼此身旁。

林修二生於一九一四年的麻豆，正好與母校誕生同年。中學四年級時，在網球社團認識同級的張良典。與水蔭萍的來往同樣始於中學時期，但要更早一些。呂興昌老師編訂的《林修二集》（二○○○）中，收錄一張署年一九三○年十月二十三日的兩人合照。十六歲的林修二著學生制服、戴黑色制帽，眉宇間已浮現英氣，然而稚氣未脫。他的手搭在水蔭萍的肩膀上，水蔭萍則神情沉穩地坐著。當時水蔭萍已經二十二歲了。儘管或許尚未啟程赴日，在國際大都會、也是帝國首都的東京蛻變成為超現實主義者；然而不難想像，當他後來在遠方接觸了最前衛的文藝思潮與實踐，應該也無法按捺心中的激動情緒，急著想告訴仍在南國故鄉的文學少年林修二吧。

一九三三年秋天，歷經中央文壇短暫洗禮的水蔭萍，在台南成立「風車詩社」。林修二雖受邀為同人，但此時已離開台灣，在東京就讀慶應大學預科。一九三六年四月，林修二入慶應大學英文科本科，正式成為超現實主義詩人西脇順三郎（一八九四—一九八二）的學生。一九三三年上京投考大學預科的林修二，其實同獲慶應大學及早稻田大學錄取。然而何以捨早大而就慶應？雖然沒有直接證據，但合理推測是因為在慶應任教的西脇順三郎吧。這樣的決定，說不定是與耽讀西脇的詩與詩論的水蔭萍討論的結果。水蔭萍，這一位中學時期即密切往來、見多識廣的文學前輩，其在文學之路獨自高舉「新精神」（Esprit Nouveau）前行的背影，想必也是少年林修二始終仰慕而憧憬的吧。於是中學畢業後，林修二也來到東京，跟隨了詩人最景仰的西脇教授，也如追星般留意著在世界旅行中短暫訪問日本的法國詩人考克多（Jean Cocteau，一八八九—一九六三）的消息，並帶著詩集到橫濱碼頭送別。這些令人欽羨的際遇，都是必須照顧患病的父親不得不匆匆中斷學業返台的水蔭萍一生所渴求、然而只能放在心底的願望吧。

儘管在東京追逐詩人之夢，林修二也有他的苦悶，只能寄予眷戀的故鄉友人。一九三六年二月，他在大雪的東京寫了一首詩，給遠方的水蔭萍兄：「白色的玻璃窗外／白色的東西正在降落／（……中略……）／結凍了的鶴形噴水池裡降下白粉／降下的白色東西上／又降下了白色的東西／宛若天使撒下的白色薔薇花瓣／那樣的白色的隨想呦／為了反映色彩／點亮紫色的燈心吧／／白帽子／白鞋子／受了霜凍街角的郵筒變成紅色」。這首以〈雪〉為題的詩，雪被抽象為白色，白色又被聯想為天使撒下的白色薔薇花瓣，成為各種白色的隨想。世界只剩下一片單調的白，彷彿視覺失調。為了恢復色彩，於是點燃燈心借來了光。然而光並沒有發揮作用。倒是思念遠方友人的心，讓街角的郵筒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成為鮮豔而熾熱的紅色。另一個寒冷的日子，林修二又向故鄉寄了一首詩：「在洋燈的燈影下，我叼著菸斗呼喊。如斷雲般流逝的空虛日子，宛若候鳥般飛散我無彩色的歌。菸斗不鳴了嗎？詩歌之卵不再孵化了嗎？」在林修二的詩中，「菸斗」往往意味著詩，是燃燒的思維，想像力的飛躍；而「卵」即是孕育著詩人之夢的「夢之卵」。一九三五、一九三六兩年，是林修二最多產的時期。然而他的創作水位，卻在進入一九三七年後明顯下降。作為轉折的一九三六年，似乎是林修二在成為詩人之路篤進的同時，也頻頻停下來自我檢視、自我懷疑的碰壁時期。「像白色練習船般／追逐著夢的我的詩／何時，會揚帆啟程呢？」他望著「從手指昇起的蒼煙」，如此詢問自己。

同年四月，偶然聽見代代木原演習的騷音與喇叭聲，讓人在異鄉的林修二想起中學時期的青春記憶。那是文學的初衷，詩人之夢的原點：「聳立於N市北郊的母校的紅磚，廣闊的練兵場，暗地裡為想家而流淚的學生宿舍窗邊，還有種種無限的夢想。曾在綠色椰子樹的葉影下，懷著憂愁一起散步的朋友，現在患上胸疾遠離了學校。我懷念那個朋友。而過去的那些日子的夢想，也令我懷念。」四年後，林修二染上肺結核，並在壯年的三十一歲如蒼星般殞落了。八十年後的今天，N市北郊母校的紅磚、操場與椰子樹，仍聳立在南台灣的豔陽下，繼續孕育青春少年們的夢之卵。或許，在少年之中，會有那麼一兩位，同樣懷著詩人之夢，並偶然地，在什麼地方讀到這位老學長留下的詩句，薄薄的卵殼下起了一陣小小騷動，而更嚮往於飛翔。•